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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問他:「你在心裡跟姐姐說過話嗎?」

  「說過。」

  「說什麼呢?」

  「……你好嗎?」

  我問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沒去洗臉,跑進了屋子裡,倒在床上。小男孩捂著臉,彎著身子,哭得渾身縮在一起抖。我站在床的邊上,抬起手又放下,抬起手又放下。

  看節目我才知道,老範把我給孩子擦眼淚的鏡頭編進片子裡了,她百無禁忌。

  這個鏡頭後來爭議很大,還產生了個新名詞,討論我是不是「表演性主持」。小鵬瞪著大圓眼來問我:「你為什麼要給他擦眼淚?」

  「那你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這才是記者。」

  正好錢鋼老師來參加年會,他是我們敬重的新聞前輩,大家在威海夜裡海灘上圍坐一圈,問他這件事。他不直接說誰對誰錯,給我們講故事,說美國「60分鐘」節目的記者布萊德利在監獄裡採訪一個連環殺人犯,問,你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

  殺人犯是個黑人,回答說:「因為我在布魯克林區長大。」意思是那個地方是黑人聚集區,治安不好,社會不公,所以把我變成了這樣。

  布萊德利是個老黑人,當時六十多歲,鬍子花白。他站起來揪著這個殺人犯的領子,搖著他說:「我也在布魯克林區長大。」

  錢老師說:「他這麼做對麼?不,先別回答,你要像蘇聯作家說的那樣,『在清水裡嗆嗆,血水裡泡泡,咸水裡滾滾』,十年之後咱們再來討論。」

  十年將至,到底這麼做對還是不對,我在心裡已經過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沒有最終的答案。只是我必須承認,當年面對醫生的辯解,一部分是要隱藏自己的無能。那時我說出的只是人生的皮毛,這些孩子之間的情感複雜遠超過節目中的描述。

  節目裡,我們只敘述了因聚會流言而起的故事,但我和老範還知道另外一些細節,這個年級裡有很多學生喜歡苗苗,用皮筋勒住苗苗脖子的男孩總是在上課的時候摸她的胳膊和頭髮……苗苗最反感別人摸她的頭髮,告訴了小楊,小楊揍了這男孩。

  小楊是班上年紀最大個子最高的男生,他十四歲了,苗苗叫他「哥哥」。

  在自殺之前,他們吵過一次架,因為苗苗認了另一個保安做「哥哥」,小楊不再理她。她請求原諒。在一個小巷子裡遇到,苗苗攔住他說「對不起」,他不理她,往前走。她從地上撿起塊磚,砸到自己額頭上。小楊說:「血和著磚灰流下來。」他沒停腳,繼續走了。

  後來他才知道,苗苗轉身回到操場,到處都是學生,她當眾跪下,說:「我對不起楊……」也許她認為只有以這種方式羞辱自己,才會被諒解。

  那個出事的聚會上,一個喜歡苗苗的男孩要抱她,小姑娘不願意。小楊對苗苗說:「讓他抱。」

  或許是為了讓他原諒自己,這個姑娘聽從了。她是在自己喜歡的男生要求之下,被另一個男生擁抱,也許還有更進一步舉止的時候,被外人看到了。

  故事還不止於此,那個聚會集中了幾乎全部的情感衝突……那個在我們採訪時電話通知宣傳部的小姑娘,是當初簽了「有難同當」的六個女生之一,她跟苗苗的漂亮和成績在伯仲之間,聚會上,她當著苗苗的面向小楊表示好感……更細密的人性真相緊緊壓裹著,不可能在九天內剝開。

  服毒的當天下午,苗苗被男生欺侮後,從操場回到教室,趴在小楊座位上哭泣。之後,她向小楊要了一張照片,說:「謝謝你實現了我最後一個願望。」她在課桌上刻下了「519」,對小楊說「莫忘五月十九日」,轉身離開了學校。

  小楊跟我說這些細節時,一再問我:「是不是真的是我害死了她?」我無法回答,但看得出他深受這個問題的折磨。

  將近十年後,再看節目,一個鏡頭拍到了他的筆記,有一行字,我當年沒有留意到,「她和我別離了,可是她永遠地活在」,字寫到這兒停止了。

  這些年,我和老範對這事耿耿於懷,就因為這些沒能弄清講明的真相,怕說出這些孩子間的情感糾葛,會讓觀眾不舒服和不理解,也許還會覺得「才十二三歲怎麼就這樣」……雖然大家十二三歲的時候,又與他們有什麼兩樣。

  它們沒有被呈現,這是一個新聞媒體的「政治正確」。我們敘述了一個事情的基本框架,但只是一個簡陋的框架,以保護大眾能夠理解和接受這個「真相」。

  日後我看到托爾斯泰說,他在構思《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原型是新聞裡一個女人做了別人情人後臥軌自殺的故事,最初安娜在他心中極不可愛,她是一個背叛丈夫、追求虛榮的女人,他要讓她的下場「罪有應得」。但寫著寫著,他並沒有美化她,只是不斷地深化她,人性自身卻有它的力量,它從故事的枝條上抽枝發芽長出來,多一根枝條,就多開一層花,越來越繁茂廣大。安娜的死亡最終超越了小市民式的道德判斷,在人的心裡引起悲劇的共鳴。

  對人的認識有多深,呈現才有多深。

  做這期節目的時候,我對人的瞭解還遠遠不夠,只下了個簡易的判斷。

  走之前,我們終於找到了最後一個孩子小孫。看到我們,他撒腿就跑,上了一個土崖,我脫了鞋,拎在手裡光著腳爬上去。我們倆坐在崖邊上,攝像機從後面拍他的背,錄音杆淩虛放在崖邊的坎上。

  小孫不看我,看遠處,白楊樹環繞的村子,風吹的時候綠的葉子陡然翻過來,銀白刺亮的一大片。

  我家在山西,到處都是這樣的土崖,我早年爬慣了,常常一個人爬過結冰的懸崖,從那兒夠下頭去看早春的杏花。

  我問他:「你常常坐在這兒?」

  他點點頭。

  「因為這裡別人看不見你?」

  「是。」這是他這些天對大人說的第一個字。

  我看到他胳膊上的傷痕:「用什麼刻的?」

  「刀刀。」

  他頭紮在膝蓋裡,我蹲在他面前,握住他黝黑的細胳膊,他的皮膚曬得發白,把浮土撫掉,能看到三道淡紅色的傷疤。

  我想再往下問,小孫忽然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下山坡。

  鏡頭注視他,直到他消失。

  他根本不願意跟我談,一瞬間電光火石,我沒有道理地覺得,也許他就是那個在聚會上抱住苗苗的男孩子。

  他走下山坡,繞過牛圈,再拐過一個房子,頭也沒有回過,消失在一個矮牆後頭。

  一分多鐘,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都沒有意識到鏡頭已經搖回來對著我了,直到海南輕聲說「說點什麼」,我愣了一下,說了我的感受:「看著孩子在採訪中離開,我們知道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出來,也許那些話才是服毒的真正原因,雙城事件調查到最後,我們發現,最大的謎,其實是孩子的內心世界,能不能打開它,可能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問題。」

  這個一分四十四秒的長鏡頭用在了節目結尾,後來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常被提起,說這是鏡頭前的即興評論能力什麼的。但這個段落,對我來說,跟那些無關,它只是撬起了深紮在我頭腦裡的一根樁子。之前我坐在演播室的時候,總認為結尾的評論必須是一個答案,說出「讓我們期待一個民主與法治的社會早日來到」才可以收拾回家,就好像這演播室只是一個佈景,我只是在表演一個職業。我從來沒想過一個節目會以無解來結尾,一直到我明白真實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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