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潔身自愛 | 上頁 下頁
四六


  他想要無拘無束,他想要自由自在,這時候的他都是沒有的。

  所以當于光華帶七歲的于直去小學報名,是個寄宿制的小學,一路上問他:「一個人離開家能習慣不?」

  於直手裡拿著遊戲機打著俄羅斯方塊,點點頭。七歲的他心裡已經在冷冷地想,他哪裡有家?但又懵懂地明白著,有錢人家的孩子,永遠有很多選擇,譬如他現在正玩著絕大多數孩子都玩不到的遊戲機,譬如他還可以選擇住宿來逃避母親歇斯底里的打罵。

  從此以後,於直就一直依賴者寄宿制的學校。只是週末回家過時,依舊避不開母親時不時發個瘋摔個碗,打他一頓出出氣。

  父親的小助理在他八歲時代替他媽去給他開家長會,一條條把老師的建議記下來,寫給他的父親看。

  韓芷拎著他的脖子拖到父親辦公室,把於直朝著小助理跟前一扔,於直像個貨物一樣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親叉腰罵道:「這是你兒子還是我兒子?」

  小助理也不來扶他,氣定神閑微笑,「氣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這個樣子只能證明你是生活的失敗者。」

  于直被母親拽了回去又打了一頓,依舊威脅他不准往外說。

  九歲那一年某個週六的上午,於直在牛肉的香氣中醒過來,他吸吸鼻子,循著香氣走到廚房,看到母親正在燉牛肉,桌子上放著一碟月餅。

  他抓起一個歡呼,「鮮肉月餅。「

  母親板著臉轉過來,「你老子讓人送來的,不准吃。「於直嚇得立刻把手裡的月餅丟回碟子裡,抬頭覷見母親望著窗外,呼吸越來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親的車子停到了門口,跟著父親一起下車的還有那個小助理。

  於直貼著牆,在母親的怒火爆發前,躡手躡腳藏到父母臥室的大壁櫥裡。父親和小助理不過是回家拿檔,卻和母親一路廝打,最後被堵在臥室裡。

  韓芷連珠炮地罵,根本沒有她向於直所描述的當年在戲臺子上唱戲的風姿,那簡直是個瘋子。

  被罵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發了,大聲喝道:「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麼要霸著他?你不是喜歡拉二胡的麽?你自己貪戀富貴,背叛愛情,有什麼權利褻瀆別人的愛情。我可以為光華的事業助一臂之力,你呢?你為他做過什麼?你還付出了什麼?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瘋子一樣的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麼呢?你恐怕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吧?」

  韓芷無辭以對,只用那所有威脅中最厲害的一個威脅,「我殺了你兒子,殺了你兒子!」

  于光華將他當年千方百計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到地,「你這個瘋子!」

  於直抱著膝蓋,窩在黑暗的衣櫃裡,根本不敢走出衣櫃。他看著小助理和父親揚長而去,看著母親瑟瑟發抖地拿起了臥室內的電話。他不知道母親在給誰打電話,只聽到母親握著話筒說:「國平——可以——見一面嗎?——嗯——沒——沒什麼——聽說你快要結婚了——能——出來聊聊嗎?「母親放下電話後,坐在梳粧檯前,重新梳了頭,將淩亂的發一絲絲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隨後她拿起眉筆、粉撲、口紅細細緻致地打扮。妝後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頭一枝花的十八歲,眼波一蕩,笑靨如花。她打開衣櫃的門,翻出一件帶碎花的長裙,換上了衣服出了門。

  於直抱著膝蓋縮在壁櫥裡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更長時間,他又醒過來時,看到母親拿著一個貼著白腰封的綠色玻璃瓶走進臥室,將裡頭的琥珀色的液體倒進一個大茶缸裡,擺在床頭櫃上。

  於直在壁櫥裡打了個噴嚏,被韓芷聽到,她打開壁櫥的門,看到縮在裡頭的於直,她把於直抱出來,說:「阿直,你怎麼睡在這裡?媽媽給你做了牛肉,餓了吧?媽媽喂你吃。」這時候的母親說話溫柔慈愛,又不像是個瘋子了。

  於直於是就乖乖坐在父母的臥室裡,等著。

  韓芷把做好的紅燒牛肉端進臥室,搛起一塊塞到於直口中,溫柔又慈愛地問道:「好吃嗎?」

  母親做的紅燒牛肉味道是一絕,聞一聞都會垂涎三尺。於直狼吞虎嚥拼命點頭。

  韓芷摸摸他的臉,摸摸他的背,聲音輕柔又小心,「媽媽喂你吃完牛肉,媽媽就要吃藥了。」

  於直擔憂地問:「媽媽你生病了嗎?」

  韓芷親親於直的臉,「媽媽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覺,最好不要再醒過來。」

  於直用小手撫住韓芷的額頭,關切地說:「媽媽,你頭不燙。睡一覺就好啦!和我一樣。」

  韓芷在臨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將裡頭琥珀色的液體晃了晃,捧在手裡,凝神思索。

  於直湊過去嗅嗅藥水,藥水甜絲絲的。他問:「媽媽,藥不苦吧?」

  韓芷望著於直,又親親他的額頭,神情柔弱又留戀,她對兒子說:「寶寶,等一下和媽媽一起睡一會兒好嗎?媽媽——媽媽愛你的。媽媽對不起你。」

  這是于直第一次聽到韓芷這樣親密呼喚自己,他高興極了,高興得都沒有仔細去聽母親最後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親的床上,眼睜睜看著他的母親一口一口把液體飲盡,從此以後,這毒一滴一滴進入他的心臟裡。

  韓芷合衣上床,抱著自己的兒子,永遠地睡著了。

  這一天是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

  後來的一段記憶,對於直來說是模糊的。他依稀記得在第二日她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邊的母親,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著大腿說:「哎呀媽呀!你這倒楣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氣了啊?」

  保姆當即被辭退。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雖然依稀在他的記憶中,這句話卻深植在他的腦子裡。長到十三歲,上了化學課,把九歲記憶的片段一一對映,半夜醒過來全身都是冷汗,好像還活在壁櫥裡一平方的黑暗裡。

  那一天母親喝的液體,腰封上寫的名稱是「碰碰佳」,聽上去就像是飲料名。它還有一個通俗的中文名稱叫「敵敵畏」。

  他看著母親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生的氣息一點點走掉的母親睡了一夜。

  這是於直心臟裡的毒。

  這一年中秋節他給母親上墳,一平方的恐怖籠罩著他,他想擺脫,拼命爬到陵園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闊的地方呼吸。跟著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來帶回家。

  這年中秋節下山以後,他的書已經讀不進了。原來他的成績很好,和大院裡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學徐斯經常一起考到班上並列第一。徐斯喜歡爭頭籌,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開夜車。後來徐斯不用開夜車也能考得比他好,因為他開始蹺課了。天天。

  徐斯被班主任派來勸他好好學習,徐斯講話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沒有地方發洩,抓住徐斯的領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腳朝天。兩個男孩子扭打成一團,於直小時候跟祖父到片場玩,跟武師學過幾招,他在這方面有天生悟性,三兩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臉腫。等大人把他們拉開,他們兩個誰都沒有和大人說發生了什麼。

  這一架打完以後,於直發現了自己有一段天生力氣,力氣發洩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怖打散。

  他長大了。

  大院裡的光頭哥比他大兩歲高一個頭,總是剃不足一釐米的發,看上去就像光頭,又因為氣勢彪悍,故此得了這麼個綽號。光頭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著進出。他指著路過自己跟前的於直對他的小弟說:「這小癟三很黴氣,他媽死的時候他就在他媽身邊睡覺。你們誰都別搭理他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