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杭州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三


  在一片寧靜中,我猛然暈眩得幾乎痙攣。我不敢相信剛剛在《大時代文學》1996年8月號上,讀到女作家戴厚英的散文《夢亦人生》後,卻傳來了她遇害的噩耗。

  我被徹底震驚了。

  一個身體孱弱的單身女作家,1996年8月25日,我所熟悉所喜歡的女作家,走完了充滿坎坷與劫難的58年的生命歲月。

  厄運從天而降。

  誰是兇手?

  恐怖中的絕望與無助,使戴厚英掙扎著流完了最後一滴血。這個無比悲痛的日子,重溫戴厚英的著作,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與淒涼。

  戴厚英是一個十分勤奮的女作家,她從1978年算起,共走過了18年的創作生涯,寫了七部長篇小說,兩部中短篇小說集,三部散文隨筆集與一部自傳集。

  可是戴厚英再也不能寫作了。

  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我的心很沉重,為了祭她在天之靈,我破例喝了一小杯白酒,以寄託深深的哀思。

  安息吧,戴厚英。

  8月28日

  今天意外地收到我的一位德國朋友薛鳳的來信,她是一位女詩人;我們是經我的德語老師介紹認識的,那時她來浙大進修中文。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是在杭州飯店的恰口樂餐廳。她穿一身牛仔服,極有詩人氣質;談得激動了,臉色通紅、金黃的披肩長髮往後一甩,嗓門也隨之提高八度。我們談得極為融洽,彼此沒有拘束,無話不談。當然話題大多是關於文學、關於詩歌。

  互相吟詩是我們交流的一個內容。薛鳳用德語朗誦了一首她剛剛寫的短詩。詩的大意是:整個夜晚,星星在草地上舞蹈,小徑退隱于森林和洞穴,甲蟲不再言語,我在睡眠中尋找,不斷經歷著冒險……

  這是一首寫《睡眠》的詩,有著西方人的追求與冒險精神。我對薛鳳說:「您詩的意境讓我想起了唐詩。」我話音剛落,薛鳳說她也喜歡唐詩,她說著就用中文朗誦了一首李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讓我很感動。我說唐詩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我們從懂事開始就接受了唐詩的薰陶;我們小時候總是以背唐詩為榮。不過,我們長大了在喜歡唐宋詩詞的同時,也喜歡外國現代派大師的詩歌。比如:我特別喜歡德語文學裡那位說:「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的里爾克詩人。他的那部《杜依諾哀歌》也是令我們中國大多數詩人喜歡的著作。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就在愉快的交談中結束了。後來我們又交談過幾次,她回國的那天我送她去機場時,她緊握著我的手說:Bitte,Schreiben Sie mir Von Zei t zu Zeit,意思是,隨時給我來信啊!

  8月29日

  裡安一早打電話來,他說他夫人出差去了,讓我去他家他要與我「合作」完成一幅人體作品。我想讓他給我畫一幅畫也沒什麼,畢竟畫出來就是另一個我自己了。

  我很快來到裡安的家,一進門就感覺這是一個裝潢得具有巴黎風味的家,具有某種浪漫氣息。這是套兩居室的房子,向北朝南,裡安的書房放了一張長方型的大畫桌,一卷卷的畫貼著牆壁站在一張木桶裡。而他與夫人安崢的婚床在朝北的房間裡,像日本人的榻榻米一樣,整個席夢思床墊幾乎貼近地面。而地面是杏黃色平織純羊毛地毯,顯得十分華貴醒目。大概是裡安留過洋的緣故吧,食品櫥裡擺滿了許多酒,他問我想喝點什麼,啤酒、威士卡、人頭馬還是可口可樂?我說來杯可樂吧。

  我一口氣喝完一杯可樂後,裡安讓我一動不動地躺到床上,他說他要給我寫真描摹一幅180×180釐米大的畫。我覺得裸體畫雖然是人體藝術的最高表現,但真要這樣總有點思想顧慮。我猶豫著,裡安把我抱到床上,很快脫去我的衣服,並說你一定要全身放鬆。

  他畫完我後,我看見畫面上的我很像躺在一條灰綠色的小船上,陶醉在西子湖碧波蕩漾的春情裡,盈溢著夢一般迷幻的感覺。雖然人體的曲線很美,但我覺得裡安畫的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心目中的那個我,那個他想像和創造的我。

  裡安對這幅畫相當滿意,他俯下身來親吻了我的全身。我們的愛好像有點一發而不可止的味道,那種肉體的沉迷將會給我們帶來怎麼樣的結果呢?

  8月30日

  我忽然恐慌地想到這樣一個問題:人往深淵裡墜落是多麼容易,多麼輕鬆,多麼自由自在和情不自禁!而從深淵裡爬上來又是多麼艱難!簡直就是不能實現的幻想。我頃刻有些理解了那些賭徒、吸毒者、小偷騙子為何屢教屢犯,難以悔改。

  現在我奇怪自己怎麼輕而易舉就成了一個墜落深淵的人。我覺得當肉體投入歡娛,因為激動和快樂而籟籟發抖的時候,它不會想到靈魂此刻正在痛苦地注視它,為自己不能把它從歡樂中拉回來而傷心哭泣。人最深層的痛苦便是自己對自己無能為力,不能讓身體各部分聽命于一個統一指揮,而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四分五裂、互相矛盾又互相仇視。

  裡安黃昏的時候又打電話來約我去他家裡,我這次沒有去成他那裡。一切都崩潰了,我的靈魂好像被壓在一片廢墟之下,我噁心極了。

  9月1日

  學校開學了,陳紅一早就去上班。我的學生知道我已正式調走,趁午休時間都來到我的宿舍看我,他們拉著我的手說:「老師,你要時常回來看我們啊!」其實我對學生是非常有感情的,只是我第一次自殺沒有成功,給全校師生都造成了一個不良印象,我怎麼可以耽誤下一代呢?瞧!他們正在茁壯成長,像毛澤東主席說的八、九點鐘的太陽一樣;我們祖國在21世紀初就要他們挑起大樑了。不過,我真擔心這批獨生子女一個個都被父母寵成了小皇帝、小公主似的;他們還有多少吃苦耐勞的精神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