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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喜歡在白堤漫走,微微的小風穿過湖面,陽光閃閃爍爍跳躍在柳枝條兒上,天高地闊、思緒一無遮攔,思路本身就是一條暢通的街。我聽見我皮鞋發出的聲音,那聲音在人間走著,使我感到我在世間活著。這一刻自然萬物與我同在,離開家出門前鬱悶在心裡的沉重,也因曠達的天宇和秀麗典雅的西湖而豁然開朗。我覺得自身生命裡的任何悲哀愁緒,都是如此之渺小。

  在白堤走了一陣之後,回到家裡情緒已經是十分的好了。我繼續寫《在分裂中重新抉擇》的論文,可寫了三四百字裡安來了。裡安滿頭大汗一進來就說:「暑假快到了,我們上次說好去西藏布達拉宮旅遊的事,你準備得怎麼樣?」

  「你這麼認真?」我說:「萬一我去不了呢?」

  「你一定要去。」

  「你怎麼任性得像個流鼻涕的孩子?」我說:「人很多的時候是身不由己的。」

  「你不想與我一起去?」裡安癡癡地說:「那就一定去不成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又任性又武斷?是不是那個叫安崢的女人離開了你?」

  裡安氣急敗壞地說:「池青青,安崢還要我給她畫裸體畫呢!她怎麼會離開我?」

  我打開電風扇,又給裡安拿了一條新的毛巾,讓他到水池洗個臉。自己則坐在客廳的沙發裡隨手翻過一份報紙,報紙上有一篇介紹舉世矚目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報導。報導中還講了,為讓廣大中國觀眾瞭解維也納每年一度的新年音樂會傳統,更深地認識音樂之都維也納,中央電視臺專門派攝製組飛赴奧地利拍攝了專題片《永遠的「藍色多瑙河」》。還有一篇是講英國一槍手闖進蘇格蘭中部珀恩郡鄧布蘭市一所小學的校園濫殺無辜,使十六名學童和兩名教師慘遭殺害。文體欄中,有人在談中國女足在二十六屆亞特蘭大奧運會上奪得銀牌,實現了中國足球歷史性的突破。然而中國女足最近又面臨著新老交替的困擾。世界拳王泰森與霍利菲爾德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行拳王爭霸戰,許多人都以為泰森只要四、五個回合就能打敗霍利菲爾德,結果出人意料,泰森左眼受了傷,霍利菲爾德僅以十一個回合輕鬆地打敗了泰森,使稱雄一時的泰森輸得徹徹底底。我把這篇文章拿給裡安看,裡安很快看完,說:「泰森太低估霍利菲爾德了,他沒有做充分的準備,自以為不可戰勝,正是他輸得徹底的原因所在。」

  我從冰箱裡取出一隻西瓜,我與裡安吃西瓜的時候,裡安笑笑說,你怎麼啦?神思恍惚的,是不是在想那個叫周樹森的男人呢?周樹森究竟什麼地方吸引你,你為什麼不與我談起他?

  我望著裡安,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不錯,裡安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們無數次在銀槍板巷茶室聊天,他喜歡穿牛仔褲,喜歡像女人一樣地紮著馬尾巴,喜歡抽三五牌香煙。而我永遠只會把他當一個知心朋友,我沒辦法愛他,我的愛情曾經給過家明、山子,現在又無法自拔地給了周樹森。我知道愛情的經驗、生活的經驗並沒有幫助我什麼,我只是跟著感覺走。

  我告訴裡安,我愛上的那個叫周樹森的男人是個流浪者。我這樣說的時候,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部名為《發條桔子》的電影。那電影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背景音樂中,被放慢了鏡頭動作的幾個街頭不良少年並排走在夜色彌漫的城市中,他們遊蕩在各類建築物的空隙間,在碼頭、商店、住宅區做案。我總看到他們在鏡頭上流浪……我說周樹森同時又是一個俠客,他武藝高強,被他抓到的小偷不計其數。

  天哪!裡安聽完大聲說:「自古美女愛英雄,你真地愛上了他?」我點點頭,裡安就沮喪得耷拉著腦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13

  我躺在床上讀馬格麗特·杜拉的《痛苦》,這小說我已經讀過很多遍了。杜拉寫到那女人曾怎樣熱切盼望著她的丈夫能從納粹集中營裡回來。那女人詢問著奔波著。她的生命中唯有這一件事情要做。她同她的男友始終若即若離。當他們睡在一起的那個夜晚,有人打來電話告訴她,她丈夫還活著。她就把瀕臨生命之絕境的丈夫找回家。她照顧他並慢慢地幫助他恢復了體力。但等到她熱愛的丈夫完全恢復了健康之後,有一天她對他說,我們必須離婚。

  我第一次讀這個傷感又撕心裂腑的故事是在海邊,當時我正與家明談著戀愛,我們一人住一間靠海的房間。我常常透過窗子看見了海岸線,看見了我心中喜歡的與大海有著切割不斷感情的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和佛吉尼亞·伍爾芙。那天家明輕輕地敲門向我借杜拉的書時,我告訴他我喜歡杜拉,並想做一個杜拉式的女作家。在為杜拉把人生中的愛無論進行到哪一步都是很透徹的。她不顧一切,自己毀滅自己把一些事情看得很尖刻但又常常愛感動。可家明說:「我讀杜拉只是消遣,我對杜拉和伍爾芙都沒有研究。」

  我說讀杜拉與伍爾芙,我就會變得越來越美麗。你聽著我給你念一段杜拉在《夜裡的最後一個顧客》上說的:「我們曾在奧裡亞克那家旅館做愛,以後我們又做過一次。後來在早晨我們又來過。我認為這次旅行途中那種渴望就是那樣在我頭腦中明確出現。是因為他。我相信是那樣。不過我不怎麼肯定。但無疑是因為他,是的,就在他充滿這種欲望與我相會的時候。而他這個人,和別人也沒有什麼兩樣,就像是夜裡遇到最後一個顧客一樣……」

  杜拉真是坦誠極了,我一邊說一邊從書中抬起頭來,可屋裡空空蕩蕩,家明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門敞開著,我走過去把門關閉,我哭了。

  我回憶到這裡,電話鈴響了起來,母親在電話中說:「你很久沒回家了,你在忙什麼?也不回來看看外婆?外婆天天在惦念你呢?」我說:「我這就回來。』」

  於是,我掛掉電話一邊穿一條米色長袖連衣裙,一邊沉浸在對周樹森的思念裡。不知為什麼我一想到周樹森,心裡就會亂七八糟,仿佛胸口裝著一隻鳥籠,無數隻歡快的鳥都擠在裡面,嘰嘰喳喳,四處撲打,使我又驚喜又迷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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