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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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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像他為何精神失常。愛情?金錢?權力?事業?這世俗生活中能制約、桎梏和誘惑人的種種事物我都想了一番,可仍然是一團迷霧,得不到任何答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喪失了世俗人要為之奔波、勞碌、明爭暗鬥的職稱、官職、金錢、榮譽等等這一切為人所累的東西,那麼他心中留下的那一點是什麼?我胡亂想的時候,一隻野貓鬼魂似地躥過來撞翻了我的自行車,我像從地獄中爬起來似的,在一家百貨商店門前支住自行車,想到東風木柴廠附近的小巷子裡轉一轉。這時幾個流裡流氣的男青年打著口哨晃蕩過來,其中一個小矮個子沖著我說:「小姐妹,你在這裡找誰?」他說著拍了我一下肩膀。 我沒好氣地拿開他的手,說:「請你走開。」 「你這臭娘兒們,不識抬舉。」矮個子將手在我眼前劃了一下,然後與其他兩個男青年吹著口哨走了。我進入小巷裡的一家酒店打聽周樹森。酒店裡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正在用幾顆茴香豆下酒。他聽我打聽周樹森,放下酒杯問:「你是他什麼人?」我說是他朋友,他疑惑地打量了我一下說:「樹森他爹是我的朋友,我看著樹森長大的。他家就住在真善美雜貨店旁邊。」 我找到周樹森的家時,簡直不敢相信他會住在像豬圈一樣的破屋裡;我推開一扇木板門,就到了面積很小的院子。院子裡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紙板箱、廢酒瓶、破椅子隨處可見。我在窗前朝裡望,看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躺在床上,他鼾聲如雷睡得像死豬一樣沉。牆上掛著一張十二寸左右的年輕女人遺像,地下的床頭邊放著一個暖瓶,一隻痰盂。周樹森不在家,房間裡嗡嗡的一隻蒼蠅在飛來飛去。我出院子走在小巷子裡時,已是黃昏時分了,半個月亮從天邊升出來,照著沒有路燈的小巷。周樹森還沒回來,我在行人格外稀少的小巷裡徘徊著,等待著他的出現。 大約在晚上七時半左右,周樹森回來了。我老遠就聽見他摩托車的聲音,我迎上去他驚訝地在我身旁停住,說:「你怎麼來這裡?」 「我不能來這裡?」我說著哈哈笑了起來。 「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他說:「我帶你回去吧!」 「不,不不。」我後退了兩步。 「那就到我的貧民窟裡去坐坐。」他有點自卑地說。 我跟著他走進他家裡,在一張木條凳上坐了下來。他說:「我從小生活在這裡,母親在我五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兄弟兩人和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在東風木柴廠工作,哥哥十八歲那年在城河裡游泳淹死了。我高中畢業參軍去了老山前線打仗,父親孤身一人在家裡開始酗酒。我從前線回來後,在解放軍藝術學院讀了兩年大學,後來轉業回杭州搞體育工作。可兩年前我辭職了,我喜歡做一個自由的人,一個流浪的人。」 「那你的生活來源呢?」 「你別問得太多。」他有點心煩意亂地說:「我是一個無職無業的浪子,你是一個出版社的編輯,我們的距離太遠,還是分手吧!」 「你胡說什麼?」我惡狠狠地說:「你的男子氣到哪裡去了?」 12 過了「五一節」天氣就逐漸熱起來了,我送達琳去幼稚園回來,哈哧哈哧地喘著粗氣。《在分裂中重新抉擇》的論文還沒有寫完,我一著急思維就混亂,許多本來想好的論點等到拿起筆就糊塗一片,不知所云。金庸口故鄉海甯,柳浪聞寫的露天電影場,風中樹葉的舞蹈,蘇藝成的長睫毛,以及達琳的布娃娃,周樹森的拳擊、劍術;這種種景象在我腦海裡像放電影似的,滲入到我的《在分裂中重新抉擇》的寫作中;我寫寫停停,寫不下去的時候索性打開了電視機。 電視機裡的22頻道正在播放劉曉慶主演的《武則天》。這位在唐朝坐了半個世紀江山的女皇武則天,真是風流、瀟灑到了一千多年後的今天。導演張藝謀請了五位作家寫《武則天》,搞得書市熱熱鬧鬧。當然更熱鬧的還是武則天自己的陵墓,每天幾乎都有人前去拜謁。我讀大學時省吃儉用地去陝西乾縣,就是專門去拜謁武則天的。武則天的陵墓在乾縣一帶最為風流,她躺在一片肥沃的平原上,占盡風水,獨領風騷。尤其是一塊高高矗立的青色無字碑,最最讓人沉思。武則天威風一世,又精通詩文琴瑟,她的功過不作任何結論,不用文字表達,留給歷史由後人來評說真是英明極了。我當年站在無字碑前就想:縱然有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得徹底了。語言之于心靈實在是多麼的有限啊! 我莫名其妙內心又湧起一股空虛、憂傷、厭倦與蒼涼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不能完全沉浸在寫作狀態中。我吃了兩片安定,濃濃地睡了一個午覺,竟在夢中回到了我的中學時代。我的中學時代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裡,給我留下了許多不愉快的故事。那時候社會上很亂,人們的日子都不很好過。許多高年級的中學生參加了當時的派性組織,再老實的人也得不到安寧。我們初一的學生雖然沒有參加什麼派性組織,但也忙得一團糟。大家寫大字報,開批判會,一連幾天通宵不眠地寫批判文章,真是把整個校園鬧翻了天。 寫大字報是我們那個時候,批判資產階級思想,批判牛鬼蛇神的唯一武器。大家無師自通,毛筆字越寫越大,墨汁越蘸越濃,感嘆號越用越多。開始時矛頭一致針對學校裡已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後來就在同學中找小牛鬼蛇神了。當然,小牛鬼蛇神就是專找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諸如: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等之類的子女來充當。 我出身於「右派」家庭,我們班首當其衝的小牛鬼蛇神就是我。我幾乎每天都要站到教室的牆角邊,被同學們喊著口號批判一回。然後他們再將批判稿寫成大字報貼在牆上。這時我瞪圓了一雙驚駭的眼睛,渾身哆嗦著,真正被聲嘶力竭的批判會嚇破了膽,在心靈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所以夢中的回憶使我淚滾雙頰。 現在我心情抑鬱而沉重,我十分討厭自己沉浸在一種無能為力的傷感中,便立刻轉移注意力,起床、穿衣,到廚房裡吃點東西,就出門騎上自行車去白堤散散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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