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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通訊員聽到的「田道砭部隊」其實是鐵道兵部隊,副司令就是禾塔籍貫的那位中將。老頭剛從「牛棚」解放出來不久,心情好得像放飛在藍天上的風箏,舒展而燦爛。乘眼下還沒有安排工作,老頭突然動了回故鄉看看的念頭。那天,部隊給他新調配了一輛十幾萬元的進口越野車,他一高興,帶了秘書、警衛和保健醫生把車開出了城。和車一起配的秘書建議是不是給當地軍區、軍分區或者地方上打個招呼,叫他們提前安排好食宿,做好接待準備。老頭卻吊起了臉說,現在各行各業都在清除「四人幫」的餘毒,恢復發展生產、振興經濟,咱們不要給地方上添亂了。再說,打招呼無非就是想擺個譜,蹭吃個宴會,既糟蹋了人民的血汗錢,又使自己的腸胃難受,得不償失。老頭一席話,嚇得秘書再不敢吭聲。

  但還是事與願違。中將到了路山住進了地區招待所,他們幾個的戎裝還有那輛高級進口車立即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自然,身份很快便暴露了。面對這樣的狀況,中將鐵青著臉摸兜裡厚厚的補發工資,勉強住進了地區領導安排的三套間,也吃了幾顆水果,可在飯桌上面對撤了上、上了撤、沒完沒了的佳餚美酒,他終於發怒了,這事要放從前他會立馬掀翻桌子,但經過「牛棚」的鍛煉,他學會了克制,只留下句「太不像話」,就退了席。事後,地區的領導瞭解了他的習慣,就安排了輕車從簡的接待方案,在隨後的兩天裡出門不再前呼後擁,吃飯以地方風味為主,弄得老頭滿意當中還有點不好意思,離開路山時還破天荒地主動說我就不給你們算伙食費了。按照老頭的要求,地區連永川縣的領導也沒給打招呼,直接通知到禾塔公社,讓他們準備家鄉飯並創造回家的條件。

  中將老頭謝絕了地區領導的陪同,獨自興高采烈前往闊別近半個世紀的家鄉,還高興地吟起「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的古詩,說起小米飯、南瓜湯、炸油糕、燉羊肉的美味,不住地流起了口水,引得同車的人也頓時感覺到饑腸轆轆的。

  永川縣的地盤很大,相當於平原的一個地區。而禾塔又是永川最大的公社,她的面積有一千多平方公里,南部是沙漠區,和地區所在地——路山縣接壤,而北部卻是典型的黃土丘陵溝壑區,大山連綿起伏,永遠看不見頭,永遠也翻不過去。中將老頭出生在這樣的大山深處,不懂得永川革命史或者說路山歷史的人大概永遠也弄不明白,在這燕子也不願意飛過的地方,怎麼能出中將呢?其實,當時正遇連年的大旱,逼迫他們揭竿而起鬧紅;也正是無盡的大山給他們提供了壯大武裝力量的便利。

  沿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兩個多小時,中將一行人拖著快散架的身子好不容易到了禾塔公社,進了大門卻不見有人來迎。老頭逕自下車,一邊拍打著高級車裡也防不勝防的塵土,一邊訕訕地滿院裡找人,恰好那個接電話的通訊員過來,他便問公社的領導在哪裡等著?通訊員看見從未見過的高級車和來了幾個氣勢不凡的人物,才想起前天晚上的電話,立馬就嚇得篩起了糠,喃喃地說領導都到大隊上了。老頭拍打著通訊員的頭說,小鬼,你去把準備好的吃食拿上來,我們大家可是餓壞了。其實,此時伙房的灶火早已熄滅了。

  中將老頭知道老家的公社領導不在倒罷了,氣在到現在公社還沒準備好一點吃的東西,吃飯對於他來說倒是無所謂的,關鍵是在車上把家鄉的吃食吹得天花亂墜,說得大家口水都流淌了許多,可到家鄉卻連碗涼水也喝不上,實實的在隨行的下屬面前丟大了人,這令他十分難堪,一氣之下罵罵咧咧地要開車走人。其實,老頭說走也是在氣頭上的話,千里迢迢地回家總不至於連腳都不落地吧?當時要是有人攔截或者勸說他,只要能體面地叫他下臺,他立馬就不會走的,可知道他身份的鄉親們都像觀看一個怪物,冷冷地看著他發脾氣,就是沒一個人和他說話,這下他真來了氣,「啪」的一甩車門上了車,丟下一句說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回來了,就一溜煙地走了。

  小車屁股後面的塵土還沒散盡,到大隊裡檢查計劃生育的梁懷念回到公社,知道了情況想馬上追老頭回來,可一看公社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四輪拖拉機便灰了心,把滿腔的怒火燒向通訊員,先是劈頭蓋臉把他收拾了一通,然後當場宣佈把他發配到伙房燒火。火發完了,他就蹲在院子裡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開始唉聲歎氣,直怨自己命不好,錯過了一個認識大首長的絕好機會。

  「嘀嘀」,幾聲清脆的汽車喇叭驚醒了已開始做夢的梁懷念。今天真是燒了什麼高香,剛走了一個大官,難道又會來個什麼領導?忙起身看時,中將老頭又回來了。原來,他們一行悶著氣走了二十多裡地,司機饑腸轆轆、腦子在胡亂盤算,聽到秘書見到一個飯館猛地高興的大喊大叫,司機一緊張卻把方向盤輕輕甩了,車應聲進了邊溝,好在車速不快,只是車身被樹皮擦了幾塊,司機撫摸著斑點,心疼得差點掉下眼淚。還是飯館的人拿了繩子幫著把車弄了出來,於是大家草草在這家飯館裡悶著頭吃了。尷尬的中將老頭喝完一碗麵湯,氣憤得鬍子抖動著,他一拍桌子,說我們回去,找他們狗日的去賠車。於是帶了眾人又返回禾塔。

  老頭見通訊員坐在伙房門口削洋芋皮,就問你們的書記回來沒有。通訊員正為剛下放當了伙夫生著悶氣,就沒好氣地說這都是你這個老頭給害的,我連通訊員都當不成了。說過便委屈地掉過了頭。倒是正呆坐的梁懷念見中將殺了回馬槍又返回來了,高興得連忙跑出來自我介紹,老頭黑著臉問道:「你先別說那麼多的廢話,知道我們為啥又回來了嗎?」

  「知道,知道,還不是你老人家和家鄉有感情。沒喝一口水、沒吃你最愛吃的『黑塄塄』,你捨不得就這樣離開家鄉吧。」梁懷念滿臉堆笑回答,心裡有點忐忑不安的,不知道這樣回答是否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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