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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荒唐歲月 (1959-1978)

  少年風流多惑亂,江湖煙雨兩茫然。
  笑鬧因逢笑鬧世,顛倒緣行顛倒天。
  做人最樂窩裡鬥,讀書只識老三篇。
  總把意氣做豪情,未知前程多少難。

  第一章 混亂少年

  1

  王向東的生命是在九河西區那一片低矮破敗的平房和逼仄骯髒的胡同裡開始的。不過,他的記憶從上小學那一天才逐漸清晰。現在那所學校已經拆遷,原址上聳立著一棟寫字樓,他曾在那裡有過一間豪華辦公室,義大利真皮轉椅,黑色鋼琴漆的老闆臺上立著氣派的磚頭式大哥大,後來想起,似乎只少了一個妖冶的秘書,回憶時算個缺憾。

  他記得清楚,從家到學校,要穿過一棟陰暗的筒子樓,他的不少同學就住在筒子樓裡。筒子樓和平房區的孩子天生就有一種隔閡,筒子樓裡住的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家,那裡的孩子們也大都有著一雙傲慢的眼睛。

  當他背著松垮垮的綠挎包在平房區、筒子樓和學校間穿梭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已席捲到九河,從胡同口一直到學校的牆壁,都貼滿了一層層的標語和大字報,裝飾得城市像個潦草包紮過的傷兵。他戴上紅領巾後沒幾天,大姐王慕清隨著「上山下鄉」的隊伍,仰著向日葵花一般光榮燦爛的臉龐,離開城市,到廣闊天地裡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一起走的還有好夥伴豐子傑的二哥。

  父親從單位回來說:這社會亂了,朋友互相殘殺,連兒子都不認爹媽啦。王向東就說;「老爸你放心,到多晚我都認你這個爹。」王老成吧嗒一口旱煙說:「好兒子,只有咱老百姓家才生得出這樣磁實的娃,千經萬典,孝義為先,好!」

  王老成說:「不管這社會咋亂,不管別人咋撩蹦,自己這心裡得亮堂著,嘛叫好人?誰也說不清了,你就記住一點:人心換人心,受人滴水報以湧泉,誰對咱好,咱就得塌實地記著,想著恩謝人家,就算這人成千夫指萬人恨了,咱也得先報了恩再吐唾沫,咱是老百姓,就說老百姓的理兒,老王家的人從來都行得正走得端,甭跟社會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摻乎,人渣,全是人渣!」

  人渣——躺在看守所裡的王向東睜開眼,掃視了一遭監舍裡的人,嗤地輕笑了一聲:全他媽是人渣,連我一起。

  2

  王向東稀裡糊塗就上完了小學,除了幾首至今沒忘乾淨的「語錄歌」,他真不知道自己還學了啥玩意兒。上了初中,基本沒有正經課,大部分時間在追著看鬥爭會和遊街的節目,偶爾免不了帶上彈弓、板兒帶、磚頭瓦片的跟筒子樓裡的孩子開上一仗,閒暇時也結夥去學校附近的音樂廳門口轉悠,等看電影的人們散場,起個流氓哄,瞅冷子再搶個軍帽啥的,王向東喜歡那樣的日子,比陽光還燦爛,為所欲為啊。

  作為平房區的孩子,他逐漸發現自己更有理由比別人把腰杆兒挺得直直的,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一水兒的乾淨,不像筒子樓裡那些傢伙,時不時蹦出個壞分子叫人給掛上牌子——筒子樓裡挨整最出名的是個叫何貴均的瘦老頭兒,何老頭整天穿個中山裝,精神矍鑠,聽說是個副營級的幹部,不過參加革命前還被國民黨抓過壯丁,後來投誠了,「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很快就查清那老頭兒的很多歷史問題,鬥爭了幾次,就死了,選擇的是自絕于人民的道路。批鬥時,王向東跟豐子傑同學去砍過磚頭,不記得打中過,只有那個叫李愛國的同學彈弓使得好,叫何貴均腦袋上起了幾個品質很高的包。

  之所以記住了瘦老頭的名字,是因為何謙的緣故。何謙是瘦老頭兒的孫子,跟豐子傑、王向東他們一班。像他爺爺一樣,何謙也是瘦瘦的,除了一雙眼鬼精靈,通體有些乾巴,仿佛脫水的旱蘿蔔。王向東他們叫他「時遷」。何謙在他爺爺倒楣之前,也是筒子樓學生團夥裡有名有號的人物,筒子樓裡有紅衛兵,但何謙年齡太小,人家不帶他玩,於是他就組織了自己的隊伍,叫什麼「井岡山戰鬥隊」,他不當隊長,竟然給自己封了個教導員,不倫不類。每場對平房區學生的伏擊戰,很少見他衝鋒陷陣,豐子傑說何謙就是個狗頭軍師,在後面鼓搗壞點子呢,早晚得修理修理他。豐子傑是平房區的孩子頭兒,個子不高,卻很有心計,打架手特黑,豐子傑說要修理誰,就一定能落到實處。

  世態炎涼的真理並不繞開孩子,何貴軍被揪出來後,何謙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豐子傑和王向東等人終於逮個機會,把何謙堵在筒子樓的死角裡臭揍了一頓。

  「時遷,你個反動派的狗崽子,我叫你牛逼!」王向東學著豐子傑的樣子一腳丫子踏住何謙的小肩膀,揮舞著鐵拳喝斥:「練好鐵腳板,打擊帝修反——這回知道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了吧?」

  何謙摟著腦袋,蜷縮在旮旯,貓兒似地連連說:「知道了知道了,我認罪。」何謙的叫聲淒涼無助,多年以後想起時,王向東總是笑了又笑,尤其在何謙冷不丁成了他生命裡的貴人後,他更是忍不住要回憶那個場面。成年後的何謙說那叫光棍不吃眼前虧,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而已。王向東就安慰他:全國有好幾十萬人都低頭了,多你一個不寒磣。

  3

  王向東熱衷於要修理何謙,還有一個隱蔽的緣故,是為了一個叫米彩兒的長辮子女生。

  米彩兒住筒子樓,跟王向東同桌,是他們的學習委員。彩兒的名字水靈,人更水靈,一雙大眼睛像後來在兒子家輝收藏的日本卡通畫裡看見的那般誇張地迷人,撲閃撲閃地很能煽動人心,至少王向東著了迷——在開始夢遺之前,他就已經開始對異性有強烈的嚮往。可惜那時候男女生勢若水火,不僅尿尿不在一個坑兒裡,平時連說句話都稀罕。王向東一心要跟她搭訕,可米彩兒整天一副階級鬥爭臉兒,激勵得王向東越是艱險越想向前,最後終於探索出一條名正言順的道路來——王向東裝弱智,叫米彩兒輔導功課,米彩兒羞怯地熱情著,小心翼翼地偏過身給他講解,她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漠的花粉味道,細聞會品出一些茉莉花的味道,可他覺得那不該是茉莉花,米彩兒因該用更好的化妝品才對。

  有一天他忽然就問:「米彩兒,你抹的嘛化妝品?」

  米彩兒當即紅起臉,像犯了錯誤似的狡辯道:「我從來不抹化妝品。」那時候,抹化妝品還屬於小資情調,似乎抹了化妝品的人就不純潔就不革命了。王向東趕緊笑道;「抹化妝品咋啦?我們全家都抹,牡蠣油凡士林啥的。」然後又討好地搭訕著:「可能是你身上自己就有香味兒吧。」此言一出,米彩兒身子馬上驚慌地向外挪去,臉上剛退卻的紅色又騰起來,長睫毛一呼打,氣氣地說;「王老三你流氓!」

  第二天,他的課桌上就出現了一條「三八線」,米彩兒刻的。

  「假正經。」王向東在心裡默默嘟囔一句,滿懷失落。

  兩天后,他開始給米彩兒寫紙條,道歉,澄清事實,向毛主席發誓,希望繼續和她保持健康的革命友誼,米彩兒終於又有了笑容,又開始輔導王向東學習,那是個不願與人為難更不願與人為敵的女孩兒,有些像王向東的母親,他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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