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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塗苒把衣服晾出去以後,在冰箱門上貼了張紙條,提醒他記得收進來,又寫了冰箱裡有哪些吃的,提醒他儘快吃了別等著過期,寫來寫去,紙條上密密麻麻記了一堆,又擔心他會看漏掉,只好分開來寫,在數張紙條上標識數位,結尾處加上轉折語,如:詳情請見紙條二三四等。她知道他一定會開冰箱門,因為裡面有冰鎮啤酒和礦泉水,他喜歡喝涼颼颼的東西。

  她在家裡沒發現煙蒂或者煙灰的痕跡,這是好事。

  離開之前,塗苒看了眼書櫃最上層,只是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隱約看見先前見過的那只牛皮信封還在遠處,裡面的硬殼本似乎也在,那信封沒有厚多少也沒有薄幾分,沒有向左或者右移動過稍許,完全束之高閣的狀況,真是放得挺高的,他踮著腳可以放上去,她卻要搭上椅子才能夠得著,她忽然覺得是有人故意為之。她又朝著上面看了看,出去,鎖好房門。

  塗苒去了周小全那裡,才知道蘇沫和她婆婆也鬧崩了,現在,蘇沫白天上班,把才一歲多點的孩子擱在社區附近的民辦幼稚園裡。孩子又病了,咳嗽,在幼稚園裡給傳染的,蘇沫倒是沒先前那般驚惶,像是習以為常。

  佟里安的父母起初並沒把家中老二兩口子的事當很大一回事,因為這夫妻兩性格看起來都軟,折騰不出大事來,即使後來蘇沫告訴他們佟里安在外面有了人,老兩口也還是將信將疑,一方面疑心是蘇沫誤會,一方面又推測自家小二不過是稍有點玩性和人走得近點罷了,絕對壞不到哪兒去。但是沉不住氣心眼又小的二兒媳老為這事鬧騰,自家小二難免起了脾氣,一時之間當然不好收場。

  老兩口把這事一合計,私底下也問過兒子,兒子只一口否認,佟父便歎息,說是兒媳婦若是不那麼愛較真性格開朗些就好了。他一輩子踏實做人,只道自己是怎樣自己的兒子也是怎樣,絕不會胡作非為越雷池半步。而佟母卻有另外的想法,她之前覺著小二對自己媳婦過於死心塌地了些,就擔心二兒媳婦是外頭面家裡橫的人,別幫襯不了丈夫還把人變成妻管嚴,如今瞧眼下形勢,倒覺得媳婦稀罕兒子多點,自家兒子也不是被媳婦牽著鼻子走的那種男人,她想來想去,一時間心裡憂喜參半。

  直到有天,二兒說要帶朋友回家吃飯,二兒朋友一向不多,他這麼一說,佟母自然盡心盡力的料理,還想著蘇沫也會過來,借此機會能幫小倆口扯個勸也是好的。

  誰知正經兒媳婦沒來,兒子倒是帶著另一個年輕女人回來了。

  那天佟母才買了菜回去,還沒走到樓下就被幾位教授夫人攔住,都問她家小二的朋友是什麼來頭,開的車那樣高檔,言辭間各種羡慕嫉妒恨。佟母起初摸不著頭腦,只是怎的也在這堆人精裡活了小半輩子,她往日出頭的機會不多,現下有這樣的時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一切不動聲色的笑納,像是出了口惡氣。

  這惡氣源於不久前她家老大的買車事件,老大買了輛十萬出頭的車,也是停在樓下,同樣引來幾位老婦人的議論,都說這車小,一家五口不好坐,又說牌子不好,怎麼買個這樣的。當初佟母頂著老臉搪塞:年輕人嘛,他們就喜歡這樣的,隨他們去吧。

  佟母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眾人的竊竊私語裡上了樓,推門一看卻是傻眼,當即明白了八九分。

  老爺子呆在房裡稱身體不適,不願出來,也不說話,他素來不擅言語。

  老伴不吭聲,佟母也知道他的意思,父子倆正陷入僵局。她倒是放得開的人,人只說是朋友,她就當人是兒子的普通朋友,並無異樣。一席交談下來,「普通朋友」孫曉白若無其事的抖家底討歡心,佟母暗歎:都是一樣的年紀,怎的差別這樣大,這女娃兒竟有自己年輕時的潑辣風範和聰敏心思,可惜可惜。轉念又想:那倔頭倔腦的傻兒媳哪裡會是她的對手呢。

  佟母極擅斡旋,多尷尬的情形,有她在場就能化干戈為玉帛,除非她懶得花心思在那人身上。

  頭一次會晤有驚無險,待人走了,佟母叫來兒子問:「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女兒?」

  佟里安尚未開口,佟老爺子就在里間大聲吼:「狗東西你要是敢離婚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狗東西」一語是老爺子這輩子唯一能說出口的齷齪話。

  佟母暗自冷笑:「你以為這樣嚇得著他,沒想到我家小二還是個極有城府決斷的人,真是丁點不像你,我這當娘的都看走了眼。」

  佟里安直言:「我和蘇沫的緣分已經走到盡頭,女兒我想要,就怕委屈了曉白,她也同意我要,只是蘇沫那邊不願意。」他一席話冷靜又符合邏輯,卻叫整個家裡變成一口煮著沸水的大鍋。

  這一切,蘇沫當然是不得而知的。她照常將孩子往婆家接送,只偶爾覺得鄰里街坊的眼神變得好奇而閃躲,她心頭壓著大石,平時細膩敏感的人這會兒倒是粗心大意了,並不深想。直到有一天,鄰里有位年歲相仿的新媳婦悄悄拉住了她,婉轉點了幾句,她這才恍然。蘇沫一句話也不說,從婆家抱了孩子就走,公公跟在後面喊,婆婆拽著她邊抹淚邊說:「蘇沫,蘇沫,是我們對不起你,沒教育好兒子,小二現在變成這樣,我們管不住他了……」

  蘇沫在重擊之下反倒格外清醒,她忽然笑了:「他到底是你們的兒子,錯得再離譜也是你們的兒子,你們能把他怎樣呢?」

  說完,她抱著孩子走得飛快,直到後面的人沒有追上來,他們都是有頭臉好面子的人,當然不會在學校家屬區鬧這一摏。蘇沫抱著女兒走到學校的大操場,沉靜冷漠的深秋夜晚,那裡空無一人,她緩緩在水泥看臺邊坐下,哭得極為安靜。

  她許久都不曾在這裡待過,大學的操場邊,總是引人遐想的去處。多年前她也曾在這兒上過體育課,或者談戀愛,青春飛揚,希望無限,那時她還是個懵懂的孩子,現在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還必須獨立負擔起她的將來。

  蘇沫連自己的將來都尋不著。

  懷裡的小孩兒一點也不鬧騰,只仰著臉望向自己的母親,單純明亮的眼,像天上的星辰。

  塗苒聽著蘇沫的事很是唏噓了一會兒,她現在偶爾多愁善感容易想東想西,不知是不是孕激素或者荷爾蒙的緣故。

  她有時候看什麼都不順眼,有時候又心情雀躍高興得不行,變化總是突如其來,扛不住跑不動,一如現在,滿腔莫名其妙的悲觀情結驟然升起,只覺得這世上誰都不可信,誰也不能信,誰都能輕易打敗自己,而自己只能待在原地束手無策。

  肚裡孩子又在伸胳膊踢腿,她終於度過了漫長的擔驚受怕的脆弱階段,此刻想起蘇沫家的寶寶,她卻心存疑惑:我為什麼要生孩子?我既然沒有養兒防老傳宗接代的思想,為何還要忍受著痛苦再眼睜睜的看他承受各種痛苦?難道生他出來就是為了堵住旁人的嘴,表示我有正常的生育能力,表示我能在適婚年齡和一個過得去的男人結合,並且伉儷情深,最後有了感情的結晶?表示我的確是個拋棄不了社會規則也不會被社會所拋棄的正常女人?

  也許,幸福只是別人眼裡的幸福,不幸卻只有自己才能體會。

  塗苒那晚回家了,不是回娘家。

  她走的時候神情有些奇怪的憂傷,周小全說:「你代入感太強,蘇沫是蘇沫,那是她的生活她的經歷,我們誰也改變不了,誰也替代不了她,只能做個好心的看客,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心煩,不要胡思亂想,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養胎。」

  塗苒知道她說得對,也覺得自己可笑,可是心裡的念頭抑制不了,她認為自己一定要回去一趟,哪怕見不著他,只是在他的房間裡對著他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服睡過的床,她也會覺得好些,她忽然迫切的想念一個人,這種念頭蜂湧而至,著實讓人尷尬。

  站在家門口,她掏出鑰匙開門,叮叮噹當的聲響不算小,里間卻沒任何動靜,他不在家。

  她今天一整天都過得稀裡糊塗,都忘了問他的排班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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