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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去年底,楊啟明曾帶她去過清新溫泉,那兒更大,瀑布下,溫泉水「嘩嘩」往頭上澆,真過癮。第二天,楊啟明還寫首《清新遊感》七律詩,她邊走邊打開手機,信箱裡寫著:碧玉輕擱筆架山,月色盈波映窗前。翠竹搖來風無語,清泉流去石有言。玲瓏水滑嬌容媚,溫馨氣暖凝脂甜。世間塵埃漂洗淨,遙望星疏空靈天。寫完後,楊啟明把詩發給她,她覺得不滿意,怎麼把自己寫成楊貴妃了?不過挺有詩的味道,一直沒捨得刪,直到現在,才品出他當時的心境。

  歐陽倩文來到溫泉,泡得渾身發熱,汗順臉往下淌,她擦把汗,撫摸胳膊白皙的肌膚,安然泡在熱水裡。曲萍在她旁邊,她皮膚雪白,與對面的郎士群形成鮮明對照,郎士群胸脯、臂膊上肌肉一棱棱的,六塊明顯的腹肌,腿部凸現著線條。曲萍的目光始終在郎士群身上轉悠,對她說:「瞧郎總,那身肌肉,多讓人羡慕啊!」

  黎市長腆著肚子說:「走,滑滑梯去。」郎士群率先滑下,激起巨大的浪花,黎市長在一旁拍巴掌,並鼓勵她倆也去滑。

  她和曲萍登上二樓,脫去裹在身上的白色浴衣,迎面吹來寒風,她不由打個寒戰。她坐進滑梯,那紅滑梯紅豔豔的,她仿佛看見楊啟明吐出的血,鮮紅而黏稠;涼涼的水流舔著大腿的肌膚,灼熱的身子被冷水一激,雞皮疙瘩起了,一股寒氣滲進骨頭。底下黑黝黝的,東一點,西一點昏黃的光,幽靈般亮;她閉眼滑下去,心提起來,嗓子眼堵得慌,風呼呼在耳邊鬧;墜落的瞬間是美妙的,純自我狀態,有種漂浮感,楊啟明墜落的瞬間是否也有這種感覺?人活著像上樓梯,一步一步,費力而艱辛;死則如下滑,快捷而刹那,難道人活是奮爭,死是逃避?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嘭」的一聲,她腳下擊起大浪,身子浸在水裡,她鼻子有點兒酸,淚與水在臉上流淌。黎市長給她倆鼓勁加油,郎士群也拍起響亮的巴掌。

  大家泡完溫泉,又熱又渴,黎市長帶他們來到小賣鋪前,這裡供應免費飲料、點心。歐陽倩文、曲萍喝可樂,黎市長、郎士群喝著奶茶。黎市長紮起一片西瓜,對歐陽倩文說:「說起西瓜,還有一段故事呢。想當年,我父親當作戰科長,南下夜行軍,水壺的水早喝幹了,走得又累又渴。路邊停著一板車西瓜,上麵點盞油燈,看瓜的老漢在一旁打瞌睡。我父親看得眼饞。你爺爺說,小黎,去弄幾個瓜吃。當時,誰身上都沒帶錢,口袋裡只有解放票,在敵佔區不管用,我父親怕犯紀律,沒敢動。你爺爺說,我叫你去,你怕什麼?還教我父親要輕輕搬,倒著走,萬一老鄉發現,就說西瓜滾到路中間,我幫你撿回來。我父親帶人躡手躡腳地搬瓜,看瓜老漢到頭也沒醒,大家吃一肚皮的西瓜,真解渴。

  「你爺爺用匕首在瓜皮上刻了欠十九個西瓜錢和他的大名,放在車上。後來老鄉真拿瓜皮,找後面部隊要瓜錢。後勤部助理員付錢時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欠條,也沒法保管,歐陽師長真做得出來。我父親說,那是一輩子吃得最好吃的西瓜,又沙又甜。那場堵截戰,由於你爺爺抓住戰機,端了敵師部,活捉敵師長,沒費多少兵力。」聽完故事,大家又笑了一陣,西瓜吃到嘴裡,特別甜。

  最後,大家來到游泳池,紛紛跳下去。游泳池裡,黎市長胖胖的身子,像個圓西瓜浮在水面。曲萍提出跟郎士群比賽游泳,請歐陽倩文當裁判,郎士群遊得快,亂撲騰,姿勢差,沒曲萍遊得好看,更趕不上楊啟明。楊啟明蛙、自、仰、蝶,各種姿勢遊得像模像樣,跟省隊不差上下。

  當天夜裡,曲萍回到宿舍,興奮得睡不著,繼續寫她的小說:那男子,穿黑色三角褲,下水之後,他有力地揮舞雙臂,水花飛濺,如水中蛟龍,把參賽選手遠遠甩在後面。他第一個觸壁,觀眾席上響起一片歡呼聲,他擺動雙手,頻頻向觀眾致意。他走上岸,黝黑的皮膚裹不住一跳一跳的肌肉,渾身溢滿成熟魅力,宛如世界游泳大賽冠軍……

  歐陽倩文週一上班,就遇上棘手的事。

  幾天前,盜竊案判決了。由於進入酒店盜竊,性質嚴重,依據竊畫的價值,金林山為主犯判了十年,冼裡剛是從犯,被判了六年。報紙上一片讚揚聲,說歐陽倩文律師從事實出發,經過深入細緻調查取證,使案子得到公正的判決。

  今天一大早,冼裡剛的父母來到律師事務所,歐陽倩文笑盈盈迎上前去,她本以為他們是來感謝的,準備了一肚皮客氣話,不用謝,是我們應該做的,律師就是要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如此等等。沒想到,冼裡剛母親臉冷冰冰的,沖歐陽倩文發脾氣:「我兒子不是沒事了嗎?怎麼還要判六年,原來你們是串通一氣的。」

  歐陽倩文準備的感謝話,一句也沒用上,憑白落一身埋怨,她解釋道:「你兒子參與盜竊,已構成犯罪,要知道,法律是無情的。」

  冼裡剛的母親說:「呸!什麼破法律,偷的畫都交了,判一年半載讓他接受教訓就行了,為啥要判這麼重?」隨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叫喊道,「我的兒呀!你冤枉啊!他們黑心騙錢啊!你讓我怎麼活呀!」一把鼻涕一把淚,甩得到處都是。冼裡剛父親蹲在一旁抽旱煙鍋,「吧嗒,吧嗒」嘴直響,鐵青臉,眼盯腳前的地,一句話也不說。

  歐陽倩文趕緊讓財務把她交的律師代理費遞到她手上,勸了半天,她才止住哭聲,冼裡剛父親拉起她,兩人拿錢走了。歐陽倩文的心久久不能平靜,為辦這案子,費那麼大的勁,鑒定費都是自己掏的,最後落這麼個結果,完全出乎她的預料。法律與人心之間,似乎隔著一座山,她就是那傻乎乎挖山不止的愚公,出力不討好。說實話,跟弱勢群體打交道,遠沒中產階級、富裕階層開明,甭說賺錢,賠本賺吆喝都賺不來,難怪不少律師事務所情願當智叟,不接他們案子呢。

  她桌面的起訴書中,有件告郎士群公司的,民工的家人是借錢來告狀的。一年前,這位民工在郎士群工程隊工作期間,從二樓摔下來,生銹的鋼筋紮穿腳,由於傷口感染,患骨髓炎,被截了腳,導致終身殘廢。郎士群只付清醫藥費,給他一萬元生活費,把他送回四川老家。他由於無法勞作,坐吃山空,錢很快花光了,拄著拐杖與家人來找郎士群,被攆了出去。萬般無奈,他們找到歐陽倩文,要尋個公道,讓她傷透腦筋。接吧?會不會重蹈覆轍,得罪老闆,公司無法運轉;不接吧?又違背自己的良心,難呐。

  這時,辦公桌上電話響,她接起來,是蘇清輝打來的,告訴她公司同意調解,能不能把條件再降降,工資、押金付齊算了,都是老熟人,違約金就免了吧!她同意徵求員工意見後,再給他回話。這倒是個好消息,冤家宜解不宜結,能走上調解之路,最好,一直打下去,雙方都吃虧。她馬上告訴郎士群,叫他摸一下員工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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