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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想當年,他在知青隊發高燒,李娜莎得知後,專門下碗雞蛋麵條,端到他床邊。湯上漂層小磨香油,香噴噴的。他一碗麵條吃下去,出身汗,病居然痊癒了。那次生病,李娜莎天天往男生宿舍跑,全然不顧大家奇異的目光,陪護他,倆人越聊越熱乎,心也貼近了。他倆戀愛,沒有花前月下,沒有綠波蕩漾,只有飄香的麵條。結婚時,知青們來參加婚禮,有人說道,別人是千里姻緣一線牽,楊啟明是千里姻緣一面牽。旁邊的人說,不對,是麵條牽。那人解釋道,一面就是一根麵條嘛!連簡稱都不懂,罰酒。大家鬧成一團。還專門煮碗麵條,讓李娜莎端著喂他,當時,李娜莎的臉紅了,紅得特別好看。

  這時,手機響,他心驚了一下,上面號碼很清晰,是昨天的年輕人打來的,他用手揉揉生硬的脖子,接起電話,年輕人說:「你只要在改制上讓讓步,郎總說了,外資內資隨你挑。」

  他扣下電話,一下明白了。果然如此,是郎士群做的手腳。郎士群也算生死之交,在金錢面前變得如此脆弱,他所珍惜的朋友兩字不值錢,出賣得這麼廉價,人能共患難,不能共享樂啊!商場對局,起碼要講紳士風度,出陰招、放冷箭、打黑槍,雖勝猶敗;俠士對決,首先講個義,同時出劍,各走套路,就是血劍封喉,也雖死猶榮。

  他來到總統套房,欣賞牆上的畫,這些名畫是爺爺捐的,它凝聚著爺爺一輩子心血。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讓爺爺把酒店交出來,爺爺想不通。爺爺是窮苦人出身,當布店小夥計,為退給客戶少找的錢,生生跑出五裡地,誠懇向人道歉。一輩子憑誠信打拼的財富,成了過眼雲煙,雖能拿股息,可沒了商場叱吒風雲的滋味,扣上頂資本家的帽子,還有啥意思?他想把酒店心愛的畫拿回家,聊以自慰。可工人代表不答應,說一切都是剝削勞動人民的,怎麼可以據為私有?他在忍痛交出酒店的當晚,服毒自盡了,他是坐在書房的圈椅上死的,身子一點沒倒,眼瞪著,嘴角掛著暗紅的血。楊啟明看到這些畫,似乎一股血在流動,那濃濃的親情,怎能輕易讓人卷走?

  他對自己的傑作很滿意。郎士群並不喜歡畫,可對名畫興趣濃厚,不能不讓人生疑,他對郎士群已設防,山水畫雖沒過去美,卻擋住一條發橫財的路。什麼他都明白,可對明白的事,又有幾分無奈。郎士群胃口太大,想把世界上美的東西都吞進去,獨霸商場。資本來到世間,往往帶著血和骯髒的東西,潔白面紗遮不住猙獰的面孔,馬克思說得沒錯。他從酒架上拿過一小扁瓶洋酒,擰開蓋,猛喝幾口,端起酒瓶說:「屎殼郎,我敬你一杯,小心吃得太多,不消化,說不定會得胃穿孔呢!」他「哈哈哈」狂笑起來,淚一滴滴滑落……

  楊啟明傷心地回到辦公室。桌上放著集團的催款檔和發年終獎情況彙報,他只寫了「我沒錯」幾個字,把筆扔在一邊。公司改制,還皇帝的女兒呢,誰他媽也不憐惜,都來趁火打劫,哈哈,可愛的公主,嫁妝和衣服都搶光了,光溜溜的,什麼也剩不下。

  楊啟明從桌上拿起圓規,在紙上畫個圓圈,他望著圓中的針眼,黑黑的,深深的,永遠桎梏在鳥籠裡,獨眼而冷寂。圓周率是個無法除盡的數,是劫數,還是勝數?順著圓邊走,終點既是起點,拉直了,便是一根根麵條,可以填飽肚子,也許,自己就是根麵條。紙上的圓又像個大蛋糕,大蛋糕呀大蛋糕,圓又圓來香又香,多讓人喜歡。他不停地畫下去,一個個圓躺在白紙上,它們邊界相互重疊,圓被割裂,蛋糕被切成一塊塊,現在人胃口好著呢!

  一個個圓驟然變成閃亮的鋼圈,涼颼颼的,漸漸箍緊他的脖子。他惱怒了,拿起玻璃杯,向那堆圓砸去,「嘭」的一聲,玻璃碎片四濺。手指劃破了,血流到紙上,慢慢洇開,像一隻漸漸長大的蝴蝶,伸出美麗翅膀,扇著薄薄的翼,一張一合,緩緩向窗外飛去……

  食指一跳一跳地疼。他捏住手指,想到,改制關頭,集團的錢,交,還是不交?

  楊啟明一上班,梁聲就進來彙報,說:「集團占款的事,證監委通不過,一定先還款,再審批。」

  「不行,先報個材料上去,就說已解決,讓它先批。」

  「這次動真格的,證監委要嚴格審查,萬一出問題,股票增發就泡湯了。」

  「那就說已達成協議,儘快解決。」

  「好吧。現在股票依然下跌,雖利用反彈賺了十幾萬,這大市不好,有被套牢的危險,怎麼辦?」

  楊啟明說:「那就先慢慢拋,把資金拿在手上,爭取主動。」

  過了五天,楊啟明上班就被一群職工圍住,他們說公司股票一個勁跌,把大家信心都跌沒了,改制後外資進來,職工股更上不了市,紛紛要求公司收回職工股。那怕是按原價,給銀行利息就行,不定哪天股票成了草紙,一分也不值。楊啟明對大家解釋:「如果大家真要賣,我們可以收購,不過你們要考慮清楚,千萬別後悔。」

  大家見總經理表態,回去商議去了。看來集團的錢不能給,穩定企業是大局,要不非亂套不可。於是,他一直沒動筆寫獎金問題,他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擺在桌面給集團的匯款單,他遲遲沒簽字,丁書記催了幾次,他都說:「公司問題多,再等等看。」他手貼了創可貼,依然疼。

  晚上回家,李娜莎參加醫院組織的旅遊去了,他一個人靜靜思考,擺在面前有幾條路。一條跟郎士群妥協,跟他穿連襠褲,化公為私,這絕對不能幹;一條是跟集團妥協,把三千萬給了它,什麼問題都可以消除,可公司職工怎麼辦,萬一職工鬧起來,誰來收拾這爛攤子?他無法做出抉擇;另一條是頂下去,另找投資商,重打鑼鼓另開張,把改制進行到底。作為老總,到事頭上,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公司人不敢說,老婆更不能講,當權自有當權苦哇。晚上,他約歐陽倩文好好談談,倒倒心中的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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