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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從俘虜的審訊中得知,他們端掉了國民黨騎兵團的團部。根據紅軍不許殺戰馬的規定,上級派人追究爺爺的責任。爺爺狡辯道:「國民黨團長想騎馬逃跑,我一槍把他的馬擊斃了。」肖團長往茶缸裡倒酒,幫著腔:「今天我請領導機關打牙祭,還得感謝歐陽這小鬼呢。」

  第二天,爺爺被提拔為班長,沒出三個月,戰士都稱他連長了。她小時候,來家玩的叔叔伯伯們,經常拿這事開爺爺玩笑,說:「歐陽,讓你小子撿了便宜,一下子官升三級,敵團長騎馬逃跑,你的槍怎麼也要從馬屁股打進去,怎麼子彈帶拐彎的,非繞到馬頭上不可?」

  爺爺笑著說:「夜太黑,咱抬手瞎打了兩槍,運氣,全憑運氣啊!」逗得他們哈哈大笑,她也笑了。

  奶奶指責爺爺:「說瞎話不帶打草稿的,臉都不紅一下。」

  爺爺沖叔叔伯伯們說:「不是我的馬肉,你們早見馬克思去了。」說完,把歐陽倩文抱在懷裡,用鬍子紮她臉,她嚇得來回躲,爺爺笑著說,「還是文文乖,從來不挑爺爺的刺兒。」

  建國後六十年代初期,爺爺休假回趟老家,見家鄉的父老鄉親窮得揭不開鍋,樹皮都吃光了,還有不少吃觀音土脹死的。見到老鄉們發腫的身子,他落淚了。臨行時,請老鄉們吃頓飯,小孩子見上了豬蹄,把小骨頭都咬碎,咽進肚裡,盤子吃得光光的,連點湯水也沒剩下。

  他回到部隊,給上級寫信,並調運了一批部隊農場收的糧食,支援老家。他因此被扣上右傾、私運軍糧的帽子,沒兩年便退休,住進幹休所。軍裝再未穿過,只有老將軍的稱謂在人嘴邊掛著。

  「文革」中,他聽說有人要衝軍隊大院,抓軍內一小撮,馬上穿上舊軍裝,紮起武裝帶,守在大院門口,手掂盒子槍,兇狠地說:「還有王法沒了?誰敢反黨亂軍,老子就斃了他個兔崽子,過過槍癮!」當他聽說軍械庫被造反派搶了,氣得大罵:「他娘的,連個倉庫都守不住,你知道武器是什麼,那是軍人的命啊!」並四處找槍,要去教教這幫蠢蛋怎樣打自衛反擊戰。要不是奶奶把槍上交了,還不知會出什麼事呢。

  後來,他的老戰友們相繼倒臺,來外調的人員讓他指控他們是特務、漢奸、混進黨內的叛徒。他眼瞪得比牛眼還大:「你們算什麼東西!想當年,弟兄們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幹革命,誰他娘怕死啦?看你們個個賊眉鼠眼的,倒真像王連舉、甫志高!」說完,又翻箱倒櫃地找槍去了,嚇得那幫人趕緊溜了。

  改革開放後,老幹部都解放了,家鄉包產到戶,能吃飽飯了,他成天樂呵呵的,誇政策好。自己安心養養花,種種菜,栽栽果樹,把小院子收拾得利利落落,吃菜不用上街買,菜、木瓜收多了,就送人。一年夏天,他在地裡忙乎,奶奶擔心蚊子咬,勸他說:「看你黑不溜秋的,活像個老農民,哪兒還有將軍樣兒啊!」

  他「嘿嘿」一笑,手扶鐵鍁擦了把汗,說:「咱天生的就是個農民,你瞧,又是個豐收的好年景!」

  奶奶低聲說:「你呀,永遠是把賤骨頭。」

  爺爺生氣了,回一句:「老婆子,你知道我肚裡裝了多少根骨頭呀!」

  爺爺和奶奶在一起,從來要打嘴仗的。歐陽倩文出生後,爺爺把她當成寶貝,天天帶在身邊,當時,爸爸媽媽下鄉回城,都在考大學,沒工夫管她,後來,父母親上大學,更沒時間。歐陽倩文是在爺爺腳跟後長大的,爺爺一會兒見不到她,便大聲叫起來:「文文,文文,你在哪兒?」歐陽倩文「哎!」地應了,他才放心。奶奶說,爺爺對孫女,比親兒子還親,想當年,他啥事也不管。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爺爺因心臟病去世,歐陽倩文哭得跟小淚人似的。當天晚上,她做夢,爺爺一身戎裝,英俊瀟灑騎在白馬上,肩挎兩把盒子槍,對她說:「文文,我很快就回來,你好好等我呀!」說完,戰馬長嘶一聲,高高地昂起頭,載爺爺向高山叢林中奔去。半夜,她哭著喊爺爺,沒人應,眼淚把枕巾打濕了。她的情感、靈魂長久依附在爺爺懷裡,永遠不願離開。

  爺爺的墓地埋在松樹環抱的九峰山上。她一下車,聽見「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一股煙升騰上來。在都市,很少聽到喜慶的聲音,每逢過節,也得守清靜,節日氣氛淡了許多。爺爺從不管那麼多,過春節,讓警衛員買回很多鞭炮,在院子裡放個夠。他從不點火,只靜靜站在一邊觀看,望著火與煙,聽鞭炮炸響。他臉上驕傲而凝重,似乎又回到硝煙彌漫的戰場,聽到耳熟的機槍掃射和「沖啊!殺啊!」的喊殺聲,是在追憶戰鬥的灼熱,還是在緬懷勇士英烈,誰也說不清。鞭炮放完,地面一片紅碎屑,爺爺扭身進屋,他不願再見到血的顏色,也很少看戰爭片。小時候,她安靜地坐在爺爺大腿上,爺爺看電視夕陽紅欄目,感慨地說:「為了今天,死了多少人啊。」

  一年年三十,家裡剛放完鞭炮,隔壁的羅奶奶上門告狀:「老薑病得那麼重,你們還讓人清靜不清靜啦!」

  奶奶馬上賠禮道:「咱家的老頭子,就喜歡過個癮,他這輩子仗還沒打夠呢。」

  「都什麼年代了,還惦著打什麼仗,腿腳還沒養的雞靈光呢。」羅奶奶依然氣鼓鼓的。

  「好了,羅大姐。大過節的,別說什麼喪氣話,放炮也圖個吉利嘛!」奶奶不高興地反駁道。

  「現在政府都不讓放了,你們還有點法制觀念沒有哇?」她仍不依不饒的。

  「好了,好了,以後不放,行了吧?」奶奶說完,恭敬地把她送到門口,羅奶奶嘴裡仍嘟囔著:「歐陽軍長,什麼時候你帶過好頭哇!」

  奶奶回到樓上,沖爺爺發火:「年年放什麼鞭炮,你仗還沒打夠啊?害得姜司令病在床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負得了責嗎?」爺爺不緊不慢地說:「什麼重病,不讓放炮憋得吧?昨天早上,我還見姜司令跑步呢,估摸不出兩天,他家准放。」果然一天后,他家響起一片火辣的鞭炮聲。歐陽倩文看見,這事發生在羅奶奶出門後不久。

  歐陽倩文讓楊啟明在車上等,她獨自向山上走去。四周青山靜臥在雨水中,林木沐浴著春雨,有種青翠欲滴的感覺。山腰柔和的曲線,一直延伸到山下河邊,河水略為渾濁,奔騰向前滾去。

  一排排墳塚順山修建,排列整齊,肩挨著肩,像集結的隊伍,靜靜守在這兒,只有一座座墓碑,記載著他們不凡的經歷,這裡已被命名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旁邊幾株翠竹探著頭,瞻望這群高潔的人。爺爺墓地在最高處,她來到爺爺墳前,從包裡掏出白毛巾,把雨中的墓碑,上下仔細擦一遍。墓碑用紅色花崗岩做就,中間鑲嵌金黃的黨徽,旁邊鐫刻爺爺的生平,百團大戰、淮海、上甘嶺戰役的煙雲,從碑文中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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