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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媽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我還沒……還沒見過爸爸……我要等他……等他回來。小朋友告訴過我,要我做一支柳笛……春天的時候,在最高的山頂一吹柳笛,遠方的爸爸就會聽到,就知道我們在等他,他就會騎著大馬回來的……"

  "當大官,騎大馬……"這是山裡人常念叨的話。在他們的想像中,能夠騎大馬的人,都是大官。

  母親步履踉蹌地沖出屋子。

  院子裡響起了拋摔木板的聲音。緊接著傳來的是母親哭喊著說:"這小棺材不做了,過些天做個大棺材,把我和兒子埋在一起……"

  也許是命不該絕,也許是母親的心感動了老天爺。接未歸竟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夜色降臨,接未歸的故事告一段落。月光如水,草叢中的蛐蛐,幽幽地叫了起來。

  "唉……楓妹……你母親太苦了。可是,你父親呢?"穀川深深地被接未歸講述的故事打動了,淚流滿面。

  接未歸喝了一口水,歎了口氣:"不瞞你講,我始終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人活到我這個份上,夠悲哀的吧?可是,我又不能向母親追根問底,那樣是在用刀子捅她的心窩子,要她的命!"

  接未歸說:"淳樸的鄉親們也總是回避著這個話題,沒有人問她我到底是誰的骨血。母親就這樣默默地忍受著,直到自己生命的終止。"

  "你母親……楓妹太……太癡情了……"穀川泣不成聲。

  接未歸說,也許,真的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自己高中畢業後,本來應該考大學的。憑他的學習成績,考上名牌大學沒有問題的。果然,高考結束後,他收到了南方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決定背著母親上大學,既照顧母親,又完成學業,再苦再難,也要把自己培養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他心裡明白,要動員母親跟隨自己上大學,難度比較大,因為以他對母親的瞭解,母親不會讓自己拖累兒子的。於是,他便說自己要到山外面去打工,帶母親一起去。母親拒絕了。除了不忍給兒子添麻煩外,她離不開楓王,她要繼續著自己一生的守候。

  接未歸為了母親,選擇了放棄。他要與母親繼續相依為命,默默地生活在這遙遠的大山。為了母親,為了母親執拗的守候。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接未歸獨自一人登上山頂。面對崇山峻嶺,他哭喊著,發洩著心中的不平。

  "老天啊,你怎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為什麼?!"

  喊累了,接未歸仰臥在草地上,一夜未歸……

  接未歸的講述,如血淚般的控訴,聲聲擊打著穀川的心,像鞭子一樣,狠狠地抽打著他的體膚。

  "你母親太偉大了,你也是天下最好的兒子!"黑暗中的穀川,喃喃地感慨道。

  接未歸意猶未盡,繼續回憶著母親……

  接未歸雖然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卻堅持自學。兩年後,他通過自考,得到了大學本科畢業文憑,並且當上了村支書。現在,他正在準備攻讀黨校系統研究生。當然,為了學習,他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難。但是,接未歸從不放棄。

  這時候的接未歸,發現雙目失明的母親老了。曾經非常俊俏的面上,佈滿了老楓樹皮樣的皺紋。滿頭烏黑的頭髮,也銀白如雪。

  母親是在楓王的樹蔭下去世的,帶著一生的遺憾,一生的淒涼。接未歸將母親的墳墓,立在了楓王旁邊……

  這一夜,穀川在接未歸家的土炕上翻來覆去,怎麼也不能入睡。

  不是因為睡不習慣農村的土炕,而是被壓在心頭的巨石般的自責,折磨得痛苦萬分。

  穀川判斷,接未歸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認出他來。他一定仍然以為,穀川僅僅是和自己同車的難友。他是以山裡人的豪爽,留宿穀川的。又是在穀川的引導下,一吐為快,講述了自己埋藏在心底的故事。

  接未歸就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當年與楓妹辭別時留下的果實。這一點,可以百分之百的確認。二十多年來,楓妹把自己的青春年華,把自己的生命,都用來履行當年楓樹下的約定。風風雨雨中,艱難地把兒子拉扯成人。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如此忠於自己的愛情和誓言的女人,不敢說是絕無僅有,也一定是鳳毛麟角……

  而命運和穀川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紅楓湖水庫工程,是穀川在家鄉留下的輝煌業績。也正是因為紅楓湖水庫這樣的業績,穀川才一步步躍上了仕途高處。可是如今,又是因為包括紅楓湖水庫在內的兩座水庫的塌壩,使他跌入了命運的穀底。並且,近年來堅持向中央舉報,反映政績工程給老百姓帶來深重災難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或許,這就是報應?

  接未歸在給中央的舉報信中,控告的是一位曾經在遠山縣擔任縣委書記,後來聽說又擔任更高領導職務的谷三。他並不知道,三年前,早已改名為谷川的穀三,已經回到了北方省,並且擔任了主管農業和農村工作的副省長。而當年的穀三,如今已被停止職務的副省長谷川,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故鄉,躺在了自己的兒子、長期控告自己的對頭的炕上。

  真是人生難測……

  第十一章

  1

  穀川聽到外屋有做飯的聲音,便穿好衣服,走出西屋。

  "睡得怎麼樣?"接未歸關切地問。

  "不錯,不錯。"穀川回答道,儘量表現出很舒服、很滿足的神情。

  "看你的眼睛和氣色,"接未歸說,"很疲憊的樣子,一定沒休息好。"

  "沒有,很好,很好。"穀川極力掩飾著,生怕讓接未歸看穿內心的秘密。

  接未歸一邊忙著手裡的活計,一邊津津樂道:"你住的屋子,是我們村的'賓館'--'楓橋賓館',村裡來了客人,都在那鋪炕上睡。管吃管住,分文不收。為什麼?因為我是村支書。"

  原來如此。

  "住過的最大的官,是省城來的一位處長。那位處長挺年輕的,和我們的縣委書記卓權一起來的。這裡還住過畫家、作家、詩人,住過城裡來的大學生……"接未歸如數家珍,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自豪。

  "……縣委書記……卓……來幹什麼?"穀川小心翼翼地問。

  "卓權,縣委書記卓權,說話很有水準,我很崇拜他。他和省裡的處長,是來考察的,說準備在我們這裡搞一個什麼大型活動。還說什麼,要轟轟烈烈、氣吞山河……"

  "到底是什麼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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