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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你怎麼對沙漠玫瑰的事知道這麼多?我在聊城時聽說你這些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有人說是去了臺灣,有人說是下了東洋,還有人說在黃河邊上看到了你的屍體……」

  「說來話長了,1947年那年秋天,解放軍打下聊城的那天。家父自殺身亡,他是忠誠的國民黨員。那時我才一歲零三個月。母親不敢聲張,謊稱父親暴病身亡。那時,到處亂糟糟的,打仗死的人多了去了。沒人關心你是怎麼死的。誰也不知道自己當天晚上脫下的鞋子到第二天早上還能不能穿到腳上。母親草草地把父親葬了。我實際上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到了1966年,那年我剛滿二十歲。按那時候的婚姻法,剛到結婚年齡。母親做主給我訂了一門親事,女孩兒我一次也沒見過,只知道比我大三歲。母親對我說—女大三,抱金磚。當時,我們家很窮,只有那一排舊房子。而且,那年,聊城縣革命委員會的人已經對我父親的身份產生了懷疑,雖然還沒有找到明確的證據。那個時代,如果家裡出了一個反革命,幾代人都抬不起頭來。其實,在母親心裡,只要有姑娘肯嫁到我們家,那就是燒了高香了。就這樣,我稀裡糊塗地拜了天地。那個時候最流行的婚禮儀式是向毛主席的畫像行鞠躬禮。但是,我母親卻顯出過人的執拗。她堅持要辦舊式婚禮,因我們家三代單傳,沒什麼本家,婚禮只請了幾個近鄰長輩。所以,我的婚禮有些冷清,酒席也只擺了兩桌。新娘子一身紅嫁衣,袖子長的有些不太合體,頂著紅蓋頭。拜完天地,入了洞房。我們那兒興鬧洞房,鬧得凶。幾個發小把我推出洞房,和新娘子嬉鬧。突然,一個接一個的殺豬似地嚎叫著跑出來,一個個面容失色,猶如撞鬼一般。我以為出了什麼事,趕緊跑進洞房。就這樣,我第一次看到了我的新娘子。一張奇醜的面孔。我感覺天旋地轉,轉身就往外走。新娘子卻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天!那是一雙怎樣的手啊。每只手都有六根手指!我拼命掰開她的手,跑出了洞房。一邊跑一邊扯掉身上的新郎裝。我找到母親,對她老人家狂吼亂叫。我知道母親養大我不容易,二十年來我從不敢對母親大聲說話。那個時候,我實在控制不住了,我幾乎就要瘋掉。我沖母親嚷:『媽呀,我的媽呀!你是我的親媽嗎?你幹嘛要這樣害我!弄個妖怪來天天睡在我身邊!』母親的臉色很冷,冷得讓我心寒。她說:『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有資格挑三撿四嗎?有姑娘肯嫁就不錯了!你知足吧!』我嗆聲道:『我寧可終生不娶也不要她!』母親訓斥:『拜了天地要不要就由不得你了!再說,結婚證也領了,縣革委的大紅印章蓋著,你說不算就不算了?終生不娶,說得好聽。真讓你打上十幾年光棍,給你頭母豬你都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我都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給我辦的結婚證,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在沒有我本人在場的情況下辦了結婚證。我說:『領了結婚證怕什麼?人家生了孩子的也可以離婚呢!』母親冷笑:『離婚?你以為縣革委是你家開的?什麼理由?嫌新娘子醜?不用縣革委判,我就能給你判—你這是典型的小資產階級情調!人家姑娘怎麼了?三代貧農!根紅苗正!你是什麼家庭?你祖上是前清進士—典型的剝削階級!你父親……你嫌棄人家?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你和三代貧農的女子打離婚?你能打得贏?就算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難道縣革委的人也敢陪著你發瘋?』母親的話讓我發狂,因為我知道,母親說的是現實。一切都已經是木已成舟。我狂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發出死一般的嚎叫:『不!不!媽!媽!我死都不要她!』母親一掌打在我臉上,火辣辣地疼。母親厲聲喝道:『你敢!』我愣了一下,隨即號啕大哭:『媽呀我的親媽呀!你可算把你兒子給毀到家了!』母親一把將我攬在懷裡,陪著我放聲大哭,雙手捶打著我的後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兒啊,我的兒!別怪當媽的心狠,咱們柳家還指望著你傳宗接代呢!媽不能眼看著柳家斷了煙火啊!兒啊,你要想開點兒,過了這一夜你就會明白。女人,關了燈都一樣。只要能陪你過日子,能給你生娃娃,就是好女人……』我們母子抱頭痛哭。我的人生,就在那一天給徹底改變了。痛苦無以復加。瘋狂地喝酒,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真想醉死算了。一直喝到人事不知。第二天醒來,我睡在洞房裡,那個女人睡在我身邊。兩個人都是赤身裸體。我已經記不清楚頭一天晚上的事情。舊的創傷未平,新的打擊又至。我看到了那個女人的雙腳—居然每只腳上都長有六個腳趾!我的的確確是娶了一個怪人。突然之間,我就感覺到自己老了,仿佛經歷過滄海桑田。我沒臉見人,甚至在大街上的一條狗看我一眼,我都會認為它在嘲笑我。三個月,度日如年的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我離家出走。那時,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到處都是紅衛兵,他們在搞全國大串連。只要紅袖章一往胳膊上一套,坐車、吃飯、住宿全都不要錢。我混在紅衛兵的隊伍裡,從聊城到濟南,從濟南到上海,再從上海到廣州。踟躕在廣州街頭,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偷渡!在那個年代,偷渡意味著叛國。但是,對於婚姻的恐懼讓我有了空前的勇氣。我是幸運的,成功偷渡到香港,然後到臺灣。那時,國共兩黨隔岸對峙,出於政治的考慮,對從敵方投誠過來的人是一種比較矛盾的心態,既表示歡迎,又不完全信任。在臺灣,我的生活陷入困境。後來,為了取得臺灣當局的信任,我開始尋找父親的故交,以及能證明我父親是中國國民黨黨員的證據。我意識到,父親的死,對於中國共產黨而言,是自絕於人民。而對於中國國民黨而言,那是為黨國盡忠。父親理應從國民黨哪裡得到更好的禮遇。我想到的第一個人是傅斯年先生,傅先生是清朝開國狀元傅以漸的後代,也是聊城人。傅先生在去臺灣之前是北京大學的校長,是能和蔣介石總統說得上話的人。關鍵是,傅先生和我父親有些交情,也知道我父親的情況。但是,我並不知道,傅先生早已在1950年去世。我的希望再一次破滅。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父親在齊魯大學的同學,一個姓胡的先生。他資助我去了日本。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姓胡的是個漢奸,更不知道他暗地裡把我送給了沙漠玫瑰。就這樣,我滿心歡喜地以為遇到了貴人,卻稀裡糊塗地成了沙漠玫瑰的一名殺手,一名頂尖的殺手。隨著我在沙漠玫瑰中地位的上升,我開始接觸到一些較為機密的檔。也漸漸清楚了沙漠玫瑰的性質。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說實話,在日本,我也幫沙漠玫瑰做了不少壞事。但是,當我接觸到沙漠玫瑰最核心的機密時,我驚呆了。他們所有的計畫都是針對中國。這個計畫從清朝末期就開始制訂,經過幾代人的不斷完善,已經日臻完美。在這個計畫中,擺在第一位的自然是梵天之眼。但梵天之眼只是計畫的一部分,那是一個異常龐大的計畫,我說一項吧,他們甚至於想把紅崖天書整塊岩體切割下來弄到日本。沙漠玫瑰之所以信任我,原因之一是他們認為我是從大陸叛逃的,自然仇恨中國—像很多漢奸那樣。可是他們忘了,我是中國人,我身上流的是炎黃的血。漢奸我不當,賣國的事我不做。幾個月前,我平生第二次做了『叛徒』。我離開了沙漠玫瑰。他們曾經派人追殺我,哈哈,我在沙漠玫瑰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們那些招數我清楚的很。所以,我到現在還活著,還能在暗中出手幫你。其實,我原本並不想招惹沙漠玫瑰的人。只是想暗中給你提個醒,才在虞江碼頭給你寫了四個字。只是,你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聰明,你一直沒有對那四個字給以足夠的重視,才害得我不得不用這樣的方式露面。因為,我不想看到日本人在我們的國土上胡作非為,不管是明的還是暗的。說實話,當我回到闊別四十年的故鄉,當我知道了我還有個兒子,當我知道了當年我娶的那個女人為我母親養老送終,恪盡婦道,晚景淒涼。我的心裡也很不是滋味。這都是老天爺的錯!你知道,我的兒子是個傻子—也許是我飲酒過度造的孽。但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的兒子。我把他帶在身邊,不是累贅,是安慰。你懂嗎?本來,我是想暗中助你渡過難關,然後和柳墩兒隱姓埋名終老山野。可是,現在事情卻逼得我不得不出來見你……」柳岩的眼睛裡流出兩行濁淚,「對不起,我失態了。」

  每一個老人都是一部書,厚重,而且滄桑。沈默看著柳岩,每一道皺紋都是歲月的痕跡,都是生命的密碼。「老人家,您見過渡邊美穗子本人嗎?」沈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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