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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只可惜這樣的喜悅並未能持續太久,驚喜過後是噩耗。下午一點左右,轉醒不到半天的曾教授心電圖出現異常波動,很快又陷入昏迷,這一閉眼,就再也沒有醒過來。豔麗姐還沒從幸福中抽離,就聽到了主治醫師的那句艱難的「抱歉」。她不肯相信,反復地看看醫生,又扯扯女兒旬旬的手,怔怔地重複:「他明明醒了,明明醒了,你們也看見了,大家都看見了……」

  醫生沉重地試圖用醫學原理來解釋這一切,特效藥的風險是一開始就告知家屬的;旬旬一時半會也找不到語言,只能抱著魔怔一般的母親。然而即便豔麗姐多麼不願意接受現實,卻能感受得到,她手裡撫摸搖晃著的那具軀體在逐漸變得冰涼僵硬,再無生機。他不會再摟著她的腰在夜幕中的廣場翩翩起舞,也不會為她在梳粧檯前拔掉白髮,讚美她每一條新生的皺紋。

  「是我的錯!」直至深夜,當曾毓出面強制與醫院工作人員一道將曾教授的遺體送入太平間,豔麗姐才夢醒般發出第一聲啼哭。她靠在女兒懷裡,依舊是妝花了的一張臉。「我為什麼要逼他醒過來,早知道這樣我寧願他下半輩子都躺在床上,我侍候他到我死的那天,那樣我每天早上醒過來還有個念想。現在,什麼都沒了,沒了!」

  曾教授的後事辦得隆重而體面。他執教半生,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追悼會上,學院領導都到齊了,聞訊趕來的學生更是將殯儀廳擠得密不透風。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也從外地回來,豔麗姐全當沒看到他們,旬旬只得尷尬地出面,代表母親和他們商談喪禮的事宜。

  打從旬旬正式搬入曾家開始,她就再沒見過這兩個繼兄和繼姐,只從曾毓口中間接聽得關於他們的消息,據說在各自行業內都是叫得上號的專家,現在他們在她面前,只是兩個眼眶發紅,神情複雜的中年人。

  她怯怯地叫了一聲「大哥、大姐。」

  他們點頭,臉上俱是淡淡的,也不太與她交談,有什麼都把曾毓叫到一邊單獨商量,旬旬哪裡好意思再湊上去,所以豔麗姐追問她,他們在打什麼主意,她也只能實話實說自己不知道。

  又有一撥人走到曾教授遺孀面前表達哀思和慰問,豔麗姐又痛哭了起來,但旬旬已不再著急著上前勸慰。這是豔麗姐第N次傷心欲絕,她的哭是哀慟的、富有感染力的,但這恰恰證明她已經從最初的悲傷中回過神來,所以才有心思和餘力去最大程度表現她的痛苦。旬旬很清楚,當她閑下來之後,便會又一次亟不可待地打聽一共收到了多少分子錢,丈夫前妻的兒女又要怎麼算計她。

  倒也不是旬旬懷疑母親對於繼父去世的感受,豔麗姐失去曾教授是痛苦絕望的,但她最真實的眼淚在曾教授撒手而去的那一天已經流幹,只有那一天的眼淚她是為自己而流,人真正難過到極點的時候反倒有些遲鈍,更多的眼淚都是留給看客。

  那撥人裡有學校的領導,豔麗姐哭得太投入,扶著靈桌身體就軟了下來,眼看要支撐不住,領導們都是和她大致同齡的異性,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旬旬正待上前,卻發現豔麗姐已找到新的支柱。一個黑衣的年輕人攙扶著她,她也毫不客氣地靠在對方身上失聲痛哭,那一幕如此自然,沒人存疑,不知道的都以為那是逝者的親屬。

  旬旬在自己大腿死命擰了一把,居然是疼的。豔麗姐和黑衣年輕人分開來她都認識,但湊到一個畫面裡她就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呆,但就還是沒辦法合上半張的嘴。

  曾毓初見哥哥姐姐倒是非常激動,三兄妹在一端說著說著,一會微笑,一會又擦眼淚。可說著說著,不知道為什麼竟翻臉吵了起來,長兄長姐一臉嚴厲,曾毓也毫不相讓,結果不歡而散,曾毓板著一張臉站回旬旬身邊。

  她想說的時候你不聽也得聽,所以旬旬也懶得問。

  果然,曾毓看著父親遺像前來來往往的賓客,忽然冒出一句:「你說,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大且空洞,但旬旬盯著靈桌的方向看了一會,還是扭頭回答了曾毓。她說:「我覺得是為了去死。」

  曾毓不理她,自顧往下說:「我哥我姐他們都還不明白,人都沒了,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幹什麼!

  我常看不上你媽做事的那個樣子,也一直懷疑我爸的眼光,但我親眼看到他最後的樣子是滿足的。管它對對錯錯,活著的時候沒有遺憾就夠了。如果我能有個相伴終身的伴侶,我也很知足。」

  其實旬旬很懷疑什麼才是相伴終身的伴侶。她常覺得人是沒有故鄉的,所謂的故鄉,不過是祖先漫長漂泊的最後一站;同樣,沒有誰是註定和另一個人偕老的,相伴終身的伴侶說白了就是死之前遇到的最後一個情人,若是活著,一切都還沒完。

  她對曾毓說:「如果你現在死了,那連泉不就成了你相伴終身的伴侶?」

  「呸!我就知道你是烏鴉嘴。我和他怎麼可能到終身?他是個不愛束縛的人,喜歡和我在一起,還不是因為我沒有要求他給終身的承諾?他昨天還問我,需不需要他請假來出席,我跟他說不必了,搞得像未來女婿一樣,大家都不好意思……咦,看看那是誰?」曾毓說到一半忽然轉移了注意力。

  旬旬感動得想哭,總算不止她一個人發現哪裡不對勁了。

  「他們都來了,我過去打個招呼。」曾毓說罷從旬旬身邊走開,她走向的卻是禮賓席的一角,那裡都是曾教授以前的學生,不少還是曾毓過去的同學,裡面就有她的舊情人,以及她舊情人的舊情人。而旬旬再看向自己關注的位置,豔麗姐獨自在靈桌旁坐著抽泣,另一個宛若死者家屬的人已不知哪裡去了。

  有人從後面輕拍她的肩膀,旬旬猜到是誰,沒好氣地轉身,沒想到卻是謝憑寧。旬旬的柳眉倒豎讓他有些詫異,收回手自我解嘲:「我那麼不受歡迎?」

  旬旬窘道:「哪裡的話,謝謝你能來。」

  「應該的,雖然我們不再是夫妻,但去世的人畢竟曾是我的岳父。他是個很好的人,我也很難過,你們節哀順變。你媽媽那裡我就不過去打招呼了,我怕她又激動起來。」

  旬旬連連點著頭,她和謝憑寧辦手續之前,要不是死命攔著,豔麗姐差點要跑到女婿單位裡去鬧。離婚後的首次正面打交道,介於極度熟悉與極度陌生之間的兩人,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謝憑寧到底老到些,沉默片刻,問道:「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家裡出了這樣的大事,我看你氣色不太好。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儘管說。」

  「沒有什麼,謝謝了。」

  「你……還和他在一起?」謝憑寧想問,又有幾分難以啟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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