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8)_學達書庫

八

　　楊小翼對這部小說的熱愛還有隱秘的原因，那就是小說的主人公亞瑟是一個私生子。她雖然非常不願意自己是個私生女，但事實上卻是。這讓楊小翼對這部小說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米豔豔經常給他們唱戲。楊小翼經常會有一種幻覺，米豔豔不再是熟悉的那一個，而是另外一個人，美好、乾淨、超凡脫俗。這時有人提議，我們來演《牛虻》。米豔豔當然是最興奮的一個，這是她最擅長的領域啊。

　　在如何分配角色的時候，他們起了一些爭執。劉世軍扮亞瑟那是當然的，可是三個女孩子誰都想演瓊瑪，劉世軍看著楊小翼，眼睛亮亮的，說，你來演瓊瑪吧。米豔豔臉暗了一下，走開了，在一邊念瓊瑪的臺詞。楊小翼想了想說，瓊瑪的戲份多，讓米豔豔演吧。

　　因角色的需要，楊小翼和世晨女扮男裝，楊小翼演了蒙太裡尼神父，世晨演革命者波拉。當蒙太裡尼不出場時，楊小翼還得演牛虻的情人，那個吉普寨女郎綺達。劉世軍的演技非常糟，米豔豔嘲笑他，你對綺達太好了，牛虻不愛綺達的。

　　其實楊小翼想著另外一些事情：如果伍思岷來演牛虻會是什麼樣子，一定比劉世軍要出色得多。

　　有一天，在演戲的時候，劉世軍突然在楊小翼臉上親了一下，劉世軍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小翼，我喜歡你。」楊小翼當即咯咯咯地笑出聲來。她敏感地意識到劉世軍對她有了超乎兄妹的情感。她一直把他當成兄長的。她假裝不懂，但心裡面卻是高興的。

　　那年夏季，楊小翼突然收到一封信。她想到會不會是伍思岷寫的。劉世晨把信砸在楊小翼的課桌上，然後轉身走了。

　　那信封上確實寫著她的名字，上面的字跡楊小翼很熟悉，是伍思岷的。伍思岷經常在學校的黑板報上抄寫新聞或文章（像高爾基的《海燕》之類），楊小翼熟識他的字跡。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她差點兒暈眩過去。那天，楊小翼跑到永江邊，雙手顫抖地拿出這枚「定時炸彈」，讀起來。

　　楊小翼同學：

　　收到這封信，你也許會感到吃驚吧？說起來是有點荒唐，我們幾乎沒說過話，現在我卻給你寫了這樣一封信。可我實在忍不住了，因為在我的感覺裡，我好像已經熟悉了你。

　　我們僅有的一次接觸是那麼有戲劇性。對我來說，這是多麼彌足珍貴的一刻。我一直遠遠地關注著你的一舉一動。你是多麼聰明、活潑、大方，可是我無緣接近你。就是那次之後，我終於有了一個關於你的真實記憶。記得那天，我看著你遠去的樣子，感到無比甜蜜。我一次一次回憶這個場景，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回憶中，你成了我心裡最熟識的人。

　　回顧這一年來我的思想，在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指引下，如你所見，我的生活一直是蓬勃向上的。但不知怎麼的，我還是感到有所欠缺。這就是我寫這封信的原因。

　　我知道我們還很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黨交給我們的任務有待我們去完成，我多麼希望能和你攜手前進，成為革命的戰友，共同走完這條健康、親密、友好的革命道路。

　　多麼希望你把我當成你的親密戰友。

　　致

　　革命敬禮！

　　伍思岷

　　楊小翼被這封信壓垮了。她意識到，已經降臨到身上的事情對一個中學生來說是不好的，甚至是醜惡的。

　　她決定不回應伍思岷，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但是，每天伍思岷都在校門口等著她。

　　有一天，在劉家大院，她和劉世軍打乒乓球，她打得心不在焉。在劉世軍的追問下，她給劉世軍看了伍思岷的情書。

　　他的雙眼像撳釘一樣牢牢地盯著信紙，看了好久才抬起頭來，眼神裡有一種被傷害了的破碎的神情。

　　她突然後悔給劉世軍看這封信了。劉世軍的反應令她不安，她說：

　　「世軍，你可千萬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啊。」

　　楊小翼是後來才知道劉世軍沒有保守秘密。劉世軍帶著他的朋友蘇利文去了伍思岷的班級，當著所有人的面，背誦了伍思岷寫給楊小翼的信。

　　那天下午，伍思岷曠課了。後來發生的事顯然是伍思岷精心設計的。楊小翼是等到事件發生後，才明白自己闖了多少大的禍，犯下了多麼大的罪過。

　　那天是星期天，劉世軍帶著蘇利文來找楊小翼玩。米豔豔也跑了出來。四個人正在商量去哪裡玩的時候，一輛吉普車朝公園路開來。那是劉伯伯的吉普車，楊小翼很奇怪。

　　吉普車開得東倒西歪。快到他們面前時，吉普車一個急刹車，車門打開了，伍思岷從駕駛室裡跳下。伍思岷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刀子，刺向自己的手臂。

　　伍思岷又跳上吉普車，向劉世軍撞去。

　　最後，吉普車撞倒了蘇利文，然後，吉普車撞在公園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上。

　　鮮血從汽車的輪胎上流下來，蘇利文被碾到了。

　　值得慶倖的是，蘇利文命大，蘇利文竟然只是粉碎性骨折。

　　一九五九年，這是一個大事件，因為這輛吉普車不僅僅是劉伯伯的交通工具，它還是一件公物。經過了「三反五反」後，公物已具備某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品質，任何損壞公物的行為，都被視為不可原諒，伍師傅自然要承擔責任。

　　劉伯伯對劉世軍進行了嚴格的審問，但劉世軍自始至終不吭一聲。伍思岷也一樣。

　　三天后，組織的處分下達了。伍師傅是作為退伍處理的。他帶著全家老小遷返到廣安老家。

　　楊小翼知道，這一切的源頭就在她這兒。她不但深深地傷害了一個人，還影響了一個家庭的命運。

　　那陣子，楊小翼和劉世軍的關係非常緊張。她不理睬他，不和他說一句話。

　　這個城市不再有伍思岷的影子，他們去了老家——四川廣安。她查了地圖，那是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是內地。從地圖上看，那地方有很多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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