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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母親在不遠處一根裝著變壓器的電杆後面站著,她那用絨帽與白色大口罩包裹的頭和臉、緊縮在衣領堅豎的褐色大衣裡。

  白蓮心裡一熱,淚水便熱辣辣地湧流出來。她想喊一聲,可喉嚨哽住了。她伸手將緊裹脖頸的衣領揪一揪,試圖拉大些,可越發哽咽的不行,她就純粹把它解開,任狂蕩的風雪侵蝕那細嫩的脖頸。她定定神,讓那奔湧的淚水淌一會,然後喊了一聲:

  「媽媽!」

  她母親聽著了,但卻裝出不是叫她的樣子,任那悲哀、淒顫的喊聲在暗黑死陰的夜空中、繞著雪花們的間隙彌漫。白蓮不甘心,她盡力止住哭再喊一聲,可她母親仍然不答。她只回頭用那雙皺巴巴、露在外面的眼睛,遠遠地拋給白蓮一個朝前走的眼神,就匆匆地越過稀疏的行人遠去。

  可夜黑雪亂,白蓮並未看到那指揮她的眼神兒,她只下意識地緊追著。可她母親也加快了步伐,她就意識到什麼地止了步。她懂了,那種暫時被擱置在腦後的大事兒讓她老人家又迅速地拯救了回來。她就乾脆吃驚地、前面有狼似的瞪著雙眼朝後退去,與母親拉大些、再拉大些距離。

  不過,她沒有責怪母親,她能讀出母親的背影,是一種憤怒、愛憐、道德、親情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感。再說了,母親曾是村子裡有名的貞節婦,出了這樣的女兒!

  她好悔!

  不!

  她似乎沒有掠過這樣的感覺,她只發狠地在心裡嗷嗷兩聲,就更加傷心地嗚咽起來。

  我該怎麼辦?她擦一把大股小股不斷湧流的淚水,靠向一棵枯乾的柳樹,透過倒掛亂舞的柳枝,仰望黑洞洞的蒼天……可蒼天卻只用冰涼的雪花與絲絲的冷風作答!她就又想起父親。父親也是一個畫家……

  父親!父親要來接絕不會撇下我先走,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哪怕圍一群人指指點點。可父親不能來,父親在那非常的年代被紅衛兵小將逼著、戴一塊自己給自己畫了漫畫、配了歪詩的黑牌,像小孩扎猛子似的從高高的戲臺上伴著洪水猛獸般的呼聲墜下!

  「父親!」她失聲地哭叫,儘管她知道父親不會從地底下鑽出來,可她卻就是抑制不住地要叫。她茫然地翻轉身體,將頭抵著冷得徹骨的樹身,極力想尋找一個藏身之處,哪怕一條地縫或一個鼠洞,可辦不到!唯一能遮掩、堵塞、拯救耳、眼的就是越來越響的哭聲。哭聲劃破市區的夜空在宇宙間悲鳴浮顫,淚水從十指間溢出、「叭叭」地打在粘、結著雪花的扭扣上。她突然沒來由地恨起母親來,恨母親不該拿錢來贖她,那至少還有鐵籠子、鐵籠子可鑽啊……

  不,不對,不能恨母親。

  她也不知該恨誰。她就知道哭,直哭得昏黑的天地旋轉搖晃。夜空中就只剩了昏黑、風雪、哭泣與刷拉刷拉死死依偎著她的、乾枯的掛滿白雪的倒楊柳與她作伴,讓她的身體再翻轉過來!

  不一會,母親來了,母親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站到她面前,她的哭聲就嘎然而止。因為母親那雙皺巴巴的大眼裡也盈滿了混濁的老淚,她想給母親擦拭,可母親卻舉起哆嗦的手給她擦。她就聳動著肩膀又哭開來。母親就惱了,她說:「你還有臉哭,做出這樣下賤丟人的事,世上最數你不要臉、不要臉、喪門星、喪門星……」

  誰告訴你的!她想問。曉音嗎?她突然記起唐林與她吃飯時曉音傳呼過她,電話中是不是自己告訴過她?她努力地回想……但母親連珠炮式的叫駡,始終干擾著……一邊罵一邊還動起手來,她扭她、推她,像她小時候在學校讀書考試考不好被打一樣,她恨不得將她掐死打死!

  打著就越發沒了理智地高聲叫駡:「丟人現眼、丟人現眼、你丟盡了我的人,我上輩子缺了那門子德,生下你這樣的女兒,你咋還不死、還不死,你鬼似的站那兒做甚,還不快往回滾……」罵著又來推她,她便像一個木樁,被推一把挪一步,或一個踉蹌。可她母親似乎還嫌不解恨,又伸手扭她踢她……

  母親的詈罵喚醒了白蓮麻痹的神經,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個禿手丈夫,自己母親尚且如此,要是華長萬知道了,那還有自己的活路嗎?與其如此,還不如一死了之。又且,身周圍不知啥時忽地圍過來一群對她嘲笑、唾棄、指指點點的人,他們擁擠著,像一股山洪水,猛獸般就要將她推倒、擠倒、踩倒,白蓮便再也不能忍受地,鬆開抱著樹的雙手,一頭向樹身撞去。

  母親沒想到女兒會來這一手,一下子昏了頭,呆愣了一會兒,伏下身抱起女兒放聲大哭。

  「啊呀!我的女兒,我的蓮兒,你死了,可讓娘咋活、咋活呀!老天爺啊,救救我的蓮兒,救救她,救救她吧!」

  可上天沒有任何反應。她就繼續祈求,話語裡夾雜著她每日誦讀聖經中的詞句:

  「主,你救救她!你為何眼睜睜看著不管呢?毀滅和強暴在我面前逞兇,還有惡人、惡人在圍攻我們,公理何在,公理顛倒啊……」

  然而,不管她怎樣叫,她那所謂的主卻還是沒有反應!她就將抱在懷中的女兒使勁搖著、叫著……繼而又雙手合十,就著雪光,仰面朝天,嘴裡呢呢喃喃、不停地向神明祈禱著、祈禱著!

  其實,人哪能說死就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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