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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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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碧瑤扔掉手裡的抹布,旋風似的沖出門外。說話的兩個小女傭早不見了蹤影,只有點點螢火半明半滅地飛舞著,剛才的對話仿佛是夢語一場。柳碧瑤頹喪地返回,坐在小矮凳上,抬頭看見一隻肥碩的蛾子撲著沾粉的薄翅往燈泡上撞。 柳碧瑤識字不多,更沒有人教她該如何矜持地處理心裡那番純粹的感情,愛便愛了,哪怕在外人看來她粗野、膚淺,與世風不容,甚至是輕佻、不自愛。 她直覺地感到那份美好的所在,不知他,是否也如她這樣認為? 這一天,柳碧瑤見到段老爺子是在晚飯後,在二樓的樓梯口。 段老爺子胳膊下夾了一卷畫,白紙黑軸很是珍貴的樣子。跟著閃過去的,還有烏澤聲掌櫃的身影。 自從那天從古董店回來後,柳碧瑤就再也沒見過烏澤聲,聽說段家的古董店閉門謝客,關了段時間。在這段時期,上海老店鋪關門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經濟每況愈下,更何況是冷門的古董店,如果不是老顧客捧場,在那條幽深的小巷,古董店恐怕要被時間埋在積塵裡。 段老爺子拍拍衣襟,挺著身板上了樓。烏掌櫃跟著他上樓,誰都沒注意到柳碧瑤,甚至連一個招呼的眼神都不給予。柳碧瑤想起以前,無論隔著多遠,烏掌櫃總會揚手打聲招呼,像一位年長的老友。 她分明感到了距離。 天色昏暗,黃昏欲來未來,一顆星升起在廊後的一線天穹裡。段老爺子通常會在晚膳後吩咐傭人把他的寶貝搖椅搬到走廊風口,天氣轉涼後就收了這習慣,開始一個人慢慢地踱馬路,拄一根龍頭拐杖,慢悠悠地從門口踱到蘇州河畔,再慢悠悠地踱回來。 二樓很安靜,年輕人有年輕人的遊戲,書房在這個時候是沒人光臨的。柳碧瑤斂去最後一絲猶豫,放輕了腳步,在半明半暗的傍晚,一個人往段家書房摸去。 她很少來書房,頂多是幫忙拂去灰塵,擺弄雜物,對於滿櫃滿櫥的古舊書籍,柳碧瑤根本沒機會去翻動。在書櫥的一個角落,還擺著幾個雕龍刻鳳的畫缸,裡面插滿了碩大的畫軸。窗戶打開的時候,風卷著進來,吹得畫軸撲撲直響。 那幅漁夫圖或許就被段老爺子藏在這房間裡。 天色暗得比以往早,天空浮起一層異常清亮的藍色。柳碧瑤起先有點兒顧慮,在她打開第一個抽屜翻找時,這顧慮就被她拋在腦後了,她只想要回娘的那幅畫,然後還給溥倫。 抽屜裡多是舊文件,稀薄的黃紙上蓋滿紅色大印,濃墨大字,一張張疊在一起,或許是日子久了,很多都粘住了,用手一翻,發出窸窣的乾燥聲響。壓在底部的,是一個陳舊的算盤。 這個抽屜裡沒有,再翻另一個。柳碧瑤翻遍了所有的抽屜,又壯大膽子去翻櫥櫃裡她認為可能藏畫的地方,連畫缸裡的畫軸也拆開再收攏,也沒有。偌大的書房,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偏偏找不到那幅畫的位置,贗品圖倒是找到了好幾幅。柳碧瑤的心灰了一半,她想,段老爺子有可能把畫交給烏掌櫃保管了……那麼貴重的東西,他會輕易交給別人嗎? 「碧瑤!」樓梯口傳來尤嫂的喊聲。 柳碧瑤一激靈,加上心虛,彈射似的蹦到門口,急忙回應道:「來啦!」 「去老爺子的房間裡,把衣櫃裡那件新做的寶藍色長袍取下來。」 柳碧瑤應聲,轉身跑到書房隔壁的臥室裡。段老爺子的臥室幾乎可以用古董來形容,古木衣櫃古木床,連床上的蚊帳鉤子都是前朝遺風。床頭櫃旁橫著一口髹了紅漆的描金樟木大箱。 柳碧瑤心念一動,最寶貝的東西向來都是放在自家的臥室裡啊。 從衣櫃裡取下袍子,走下樓梯時,柳碧瑤聽見尤嫂正和裁縫鋪的夥計說著話。 「……老爺子嫌前襟太長,就麻煩欒師傅改改了,要改的尺寸都已經標好了。」 「哪裡的話,欒師傅說了,要是改了還不滿意,重做都沒問題。」夥計接過長袍子,很利索地折疊好。 尤嫂笑笑,囑咐下人把夥計送到門口。她轉過身,見柳碧瑤站在樓梯口出神,隨口問道:「老爺子臥室的房門關緊了沒有?」 「我隨手帶上了。」 「雖說入了秋,蚊蠅還是有的,老爺子又講究。你再上樓看看,把窗戶上的紗都放下來。」 「我這就去。」 天色暗得很快,室外衰微的光線通過窗紗的過濾,亮度又減弱了幾分。光線若有若無地在室內蔓延,依稀照出供臺上一尊衣袂翻飛的白瓷觀音。觀音柔潤的臉龐浸沒在弱光裡,平展的眉目間便有了柔和的意味,仿佛是室內全部層次的光線運作的最終結果。 柳碧瑤對著觀音拜了幾拜。 既然決定了,就涉水一試吧。 柳碧瑤打開抽屜的手微微發抖,指尖異常冰冷,觸覺比任何時候都敏銳,她像是妄為地闖入一個禁地,稍帶羞辱的情緒,這份情緒很快被內心的一縷倔強強制壓了下去。那幅畫,本來就不屬於他們。 看得出來,段老爺子喜好收藏小玩意兒。碧玉的印璽,香木制的小佛像,甚至還有兩錠失了色澤的金元寶,任何一樣都價值不菲。柳碧瑤沒見過這麼多的寶貝,她有些慌張。在抽屜的深處,一把銅鑰匙不起眼地躺在那裡。 柳碧瑤取出鑰匙,其他的寶貝照原位放好,再輕輕地關上抽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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