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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心裡正盤算著,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出了門,彎腰打了個招呼,照面時笑得一臉諂媚,「七夫人。」

  七夫人的心尖陡然掠過一絲驚悸,她的面色變得更加蒼白,霜紙般薄涼。

  林秋生尖細的聲音又響起,「把門帶上!」

  下人看著七夫人。七夫人壓了壓驚,輕聲囑咐,「你把門帶上。」

  段家園子外的牆衣在暖熱的天氣裡變了顏色,熱風團團從走廊外卷裹進來。柳碧瑤提著一大木桶的濕衣服,挪動沉滯的步履。胳膊有些發酸,她放下木桶,甩了甩手臂。

  柳碧瑤累了,從未有過的疲累感。她靠牆慢慢坐下,抱著膝蓋,遙望被房檐隔得支離破碎的幾線天空。園裡的樹木又深了幾分,啾鳴的鳥兒在綠蔭裡盤繞覓食。柳碧瑤呆呆地望向遠處,一滴淚無聲無息地從眼角滑落。

  柳保死了,死得迅速而悄然無聲,猶如他從不曾體會過的微渺人生。她回去的這日,柳家村的石皮弄裡忽然來了許多似曾相識或者完全陌生的親戚,一說是堂叔伯,要收了兄弟的房子。一說是柳保無子嗣,倆閨女一個給了別人,一個經年在外,遲早要嫁人成為外姓人,還是族裡的宗親替他收了這兩間破瓦房為好。

  看著那幾張理由充分、志在必得的嘴臉,柳碧瑤不想說什麼,她無所謂房子的歸屬。只是突然,心抽了一下,隱蔽在深處的苦楚如氾濫的海水漫過心頭。從今以後,她無父無母,孤苦一人。她獨自一人生活了很多年,這種孤獨忽然之間有了具體的走向,現實得讓人難以接受。

  可生活還是要繼續,不是嗎?

  柳碧瑤站起身,拖拉出沉重的濕被單,嘩的一聲展晾開。闊大的白被單甩出細小的水沫子,順著風的走向,飄卷如鶴翅翻空。

  花枝繁盛的段家園子裡,陽光很舒適地鋪展開。段依玲坐在白色遮陽傘下,白點花邊洋裝輕如柳絮,溫和地裹著她苗條的身體。

  一成不變的下午茶時間。

  段依玲輕巧地撥弄著手裡的小勺子,撣去沾在勺邊的咖啡,叮一聲擱在小銀碟子裡。她交叉著雙手,下巴擱在手背上,同坐在對面的女伴淡然笑談。女伴長了張圓臉,精緻細描的眉毛十分不襯她的年齡,她侃侃而談,平時能說會道的段依玲倒成了聽者,時而插兩句話,兩人便心領神會地大笑起來。

  這和林靜影在一起時不同,林靜影沉默而古怪的性格有時候會掃了她的興。段依玲更喜歡活潑熱情的朋友。最近,林靜影越發孤僻,段依玲沒能問出什麼原因,也無所謂她和段睿處得如何。因為,段依玲的心思已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她需要和同伴分享她的豔麗心情。

  「……他一個人住。有時候會在學校的教堂裡遇見他。」

  「剛剛來上海的吧?」

  「是剛來,不過國語說得可棒了!」段依玲拿起小勺子,笑得很開心,「人長得也迷人。」

  「你們開始交往了?」

  「哪有!我們就見過幾次面。上次他來過我家聚會。不過我還真看不出他的意思……」

  女伴翻了個白眼,「你完了。」

  段依玲嗔她,用勺子敲了一下女伴的手,女伴哈哈笑著。

  這時,有人敲段家的門,很有禮貌地連敲了有節奏的三聲。一個傭人奔出去開門,他打開門,和來者說了幾句話,畢恭畢敬地關門返身。

  段依玲看得好奇,問道:「誰呀?」

  傭人答道:「是溥倫先生。」

  「啊……我該走了。」女伴站起身,朝段依玲眨眨眼,「祝你好運。」

  段依玲心神蕩漾,她掠掠飄卷的髮絲,盈盈一笑,「那下次再約你。」

  看女伴款款離去,段依玲的心情高昂得如一只臨空的秋雁,她連連囑咐傭人,「你先請溥倫先生到客廳裡坐著,我換身衣服就來。」

  傭人現出為難的表情,照實說:「溥倫先生說不用進來了,沒多大的事。」

  段依玲不快,聽他的口氣好像溥倫找的不是她,反問道:「沒多大的事是什麼事?」

  「先生找的是碧瑤。」

  适才美好的心情像是突然被敲碎,說不明的情緒翻湧著上來,段依玲迅速斂去嬌媚的神情,臉色判若兩人。她低低地自問:「找她做什麼?」腦子裡閃過無數個可能性,每種可能性在她看來都是荒謬可笑的,他同那個土裡土氣的丫頭能有什麼關係?

  段依玲咬了下唇,執意吩咐傭人,「你先請他到客廳裡。」

  傭人照辦。

  簷下,幾隻乳燕破巢而出,在陽光下抖擻著新嫩的翼翅。一兩聲稚嫩的啁啾使人的心情也明亮起來。柳碧瑤怕掉落的燕泥弄汙了新洗的被單,在上面覆了塊白布,再用竹夾子夾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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