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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月輕如夜的魂魄,風一吹就戰慄。滿室春色初鎖,風聲粗,吹得窗簾騰飛如鏈。溥倫慢慢地起身,看著她微微笑著。柳碧瑤被看得一僵,他伸手熟練地攬過她的腰,不待須臾,一片溫軟貼過她的唇。

  馥烈的酒氣糾纏著柔軟的鼻息,一陣緊似一陣的馥鬱,溫熱辛辣得宛若毒藥,讓她暈眩。心裡驟起驟落,撫在腰間的手勁加大,恍若一夢的窒息感。瞼睫輕拂過面頰,柳碧瑤睜開雙眼。

  溫存是真實存在的,可與傳說中的甜蜜毫無關聯。

  柳碧瑤狠狠地推開溥倫,一時兩人僵直地對立在那裡。她面紅似霞,憤惱的眼神很明確地告訴他,她非常不願意。

  他錯了。

  眼神裡有什麼東西黯淡了下去,溥倫低頭吻了她的手,未觸及,柳碧瑤已抽身離去,老房門吱嘎了一聲,蓋過了園裡的啾啾夜蟲碎音。

  樓道裡只有細碎的腳步聲,柳碧瑤下了樓,抱膝坐在幽暗的樓梯口。夜色輕擁起一個朦朧世界,柳碧瑤的心口像有團亂絲堵在那裡。适才的溫存仿佛是酒精所聚積起的一場遊戲,與她原先想像的美好格格不入。是什麼促使他這樣去擁吻一個並不熟悉的女孩?還是,這場醉人的遊戲遲早會隨著酒精的揮發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房門開著,燈光轉不過樓道,只在樓梯口烙了個昏黃的圓光圈。柳碧瑤突然站起身,放輕了腳步重新往樓上摸去。

  從樓梯口看去,翠色的涼絲被又有一半滑到了地上。再往前走幾步,見溥倫躺在床上,胸口隨呼吸輕微起伏著。他是真的睡著了。柳碧瑤進了房間,利索地關好窗戶。返身時,她帶過留在椅背上的外套。柳碧瑤一甩手,把外套擲在溥倫熟睡的臉上。

  樓下近園的小廳裡還亮著燈光,照得一株入戶藤蔓的梢頭翠綠尖青。小廳裡漫漫細語,倒被靜謐的夜色烘托得十分清晰。柳碧瑤放緩了腳步,豎起耳朵聽聞動靜。烏澤聲掌櫃剝著花生殼,慢悠悠的話語飄過窗縫。

  「……年紀輕輕的,又獨自一人在上海,難免寂寞。」

  接下來是段老爺子的聲音,「這麼說,十三格格已回去了?」

  「回去了。格格的身子骨向來不好,回法蘭西有專門的大夫照應……」

  「聽說,當年的那位洋駙馬就是位醫生?」

  「是啊,專門進宮給格格看病的。這一看,把心也看走了……」

  段老爺子向來早睡早起,今晚是興致大好,有精神陪烏掌櫃閑侃。柳碧瑤聽得無趣,把毛巾扔進水盆裡,風似的轉進了內廊。

  夜氣濃,段老爺子和烏掌櫃所在的小廳處於洋房內間,並無外人經過,寥寥話語不防人。談話聲時高時低,滲過粘了螢蟲的翠色紗簾。

  「……這麼說來,那幅畫並不在格格手中?」

  「可以確定。」

  「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說這幅畫要是被帶到了法蘭西,再追回來就難了。」段老爺子深深地歎了口氣,「國寶流離失所二十多載……國運衰而寶器無輝啊!」

  「十三格格身子雖弱,倒是心明眼亮。就算她帶走了那幅畫,想必也不會交到洋人手裡。」

  段老爺子聽得激動,突然用拄杖戳了一下地面,提高嗓門說:「這朝廷有朝廷的規矩!私自通婚已是不可饒恕之過,豈能再將國寶交付到異族手裡?雖說是前朝的格格,金枝玉葉之出身,可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嫁夫從夫之理放之五湖四海皆行得通,她帶出去的東西就是夫家的。就算洋駙馬無所謂,其他的洋人會放過嗎?爾等迂腐也!」

  烏掌櫃不能反駁,只好連連稱是。

  老爺子捋捋鬍子,斂去激昂憤慨的神情,放輕了聲音問道:「澤聲啊,你說,為什麼格格當年要費那麼大的勁,硬要把這幅畫帶出去呢?」

  「聽說是為了避開東洋人的視線……」

  第六章 風露初零

  夜漸漸走向深處,變得更為斑斕。黃浦江上的漁火混淆了天邊的星斗,粼粼點點沿著水的流向閃爍不停。狹窄的里弄裡,風刮過來搓麻將的洗牌聲,大有不點破清曉大夢不甘休的氣勢。

  遙望段家的洋房,偌大的房子裡只亮著一小格,玉蘭油密的葉子篩過光線,地上只有光影如暈。

  夏夜炎炎,閣樓裡熱氣蒸騰,再加上心緒不甯,柳碧瑤沒有絲毫的睡意,乾脆打了赤腳坐在通往閣樓的梯口乘涼。她是親眼看見烏掌櫃出了小廳,段老爺子甩著長辮子一邊陪著走,一邊還同掌櫃的閑聲細語地說著。倆人走到大門口時,烏澤聲向段老爺子行了個古式的大禮。柳碧瑤見怪不怪,任何人同老爺子打交道,都儘量遵循前朝遺留的規矩,博老爺子開心,無論他們的內心是出於禮貌還是出於敷衍,甚或特意行之而諷之。

  段老爺子進屋寢息後,洋房唯一的亮格子也滅了,被裁破的夜色重新縫合。拂面的風緩緩抽去熱意,濕熱隱去了大半。柳碧瑤的視力逐漸適應暗光,一個淡影浮現,她看清楚了。

  通往園子的石柱下靠著個人,藏青色的學生服與夜色無異,正望著雲際那輪彎月發呆。

  看來情感不順的人都喜歡心思縹緲地賞月,平常看起來風流灑脫的段少爺也不例外。柳碧瑤忽然站起身,拍拍裙底的灰,朝段睿走去。

  由於赤著腳,行處便是靜謐無聲。柳碧瑤的身影像一個輕浮的黑紙,掙脫出夜的深色,輕靈靈地飄到了段睿的面前。

  看到柳碧瑤那雙閃亮的大眼睛突然湊近,正凝神思考的段睿不禁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往後一靠,後腦勺磕在硬邦邦的石柱上,痛得他叫了一聲。

  柳碧瑤哧哧地笑出了聲,目的達到了。她是故意的。

  「你嚇我!」段睿揉了揉後腦勺,惱怒地說道。

  「我睡不著。」柳碧瑤按亮了廊裡的小燈,燈光霜似的灑下來。

  段睿一聽,也頗有同感,「我也睡不著。」

  兩人在石階上坐下。石階旁,阿瞞栽的那盆醋栗開始結果,一串串青實的果實掩在厚密的葉子中。柳碧瑤摘了片葉子,捏在手裡感受葉片絲絲的涼意。她半低著頭,揉弄手裡的葉子。這個簡潔安靜的側影像極了某人。很多個夜晚,他就是這樣看著她,聞著她髮絲的清香,互訴情話。

  風聲寂寂,段睿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溫柔,「你為什麼睡不著?」

  「閣樓裡太熱了。」柳碧瑤晃蕩著垂空的腳丫子,使勁把揉碎的葉渣子扔遠。她不經心地反問:「你呢?」

  段睿敗興地垂下腦袋,半天才說:「你又不懂。」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也伸手扯過幾片葉子,扯得青珠果亂顫。忽然他又抬頭打趣地問道:「梧桐妹,你交過男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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