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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柳碧瑤停下腳步,側臉看著段睿,他看上去很落寞。客廳裡那麼熱鬧,他一個人在這裡獨自閑行獨自吟,他並不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呀。或許都是這樣,兄弟對自家姐妹帶來的男子不外乎兩種態度:要麼兩三句話成哥們,要麼冷淡如陌生人。

  柳碧瑤想到白天的事,很爽快地對他說:「對不起。」

  「哦……」段睿沒想到柳碧瑤會這麼說,更覺孤獨了,他低低地回應,「沒事。」

  「那我走了。」柳碧瑤拿著託盤,歡快地融入了夜燈散開的暗色裡。

  段老爺子不搭年輕人的熱鬧,早早地用完了餐,讓傭人把竹搖椅搬到風口來,乘風涼爽一下。老爺子的房裡有架留聲機,銅質大喇叭朝門開,上面躺著張黑實的大唱片。段老爺子躺了會兒,嫌悶,起身擺弄起了留聲機。

  細巧的指針徐徐劃過唱片的紋路,尖亮的女音溜竄出喇叭,「……盛會噢喜宴開,噯賓客啊齊咦咦咦來噯——紅嗡男綠哦女,好不開哎哎哎懷唉唉唉……」

  「過時了。」老爺子撥去唱針,換上另一張唱片。

  紡錘似的聲線又從喇叭口引出,「……上海呀本來呀是天堂,只有噢歡樂呵沒有悲唉傷,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將……」

  「俗。」段老爺子不太滿意,翻找不到合此時心意的唱片,招手喚了在走廊裡經過的柳碧瑤,「去阿睿的房間裡找幾張唱片過來。」

  柳碧瑤去段少爺的房間裡抱了一大堆唱片過來。段鴻取出一張,眯起老花眼,拿著唱片把手伸得遠遠的,左瞄右看,無奈還是看不清楚上面的小標籤,又叫柳碧瑤過來,「你幫我看看。」

  柳碧瑤湊近,小標籤上描的幾個字她一個也不認識,為難地對老爺子說:「我不識字。」

  「不識字?」段老爺子的眼睛亮了一下,竟噙了抹欣賞的意味。他看著柳碧瑤說:「不識字好。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者,固為賢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說,挑動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醜事,反不如不識字,守拙安分之為愈也。陳眉公雲:『女子無才便是德。』可謂至言。」

  一大堆酸文讓柳碧瑤聽得糊塗,她能明白個大概:段老爺子欣賞不識字的女孩。柳碧瑤就更糊塗了,他欣賞不識字的女孩,卻為自己的孫女選了所那麼好的學校,還學洋文。

  段老爺子眯起眼選了張唱片,喇叭筒又吱吱呀呀地唱了開來:「夜上海哎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嗯……」

  老爺子似乎很滿意這歌聲,躺到搖椅裡,微閉了眼,手指敲打起拍子,哼了半天的歌才道出柳碧瑤心裡的困惑,「什麼事都要順應潮流。唉,世風日下啊!」

  「想當年,宮裡的十三格格跟洋人跑了,生生把老佛爺氣出病來。亂了綱常,亂了綱常。」

  一曲唱罷,段鴻打了個響指,傭人俯身上前,「老爺子有什麼吩咐?」

  「設夜宴,我要親自招待溥倫先生。」

  段老爺子說的「夜宴」也就是小小的一桌,他、烏澤聲掌櫃和溥倫。老爺子吩咐廚房裡炒幾個下酒菜,自己進房打開酒櫃,摸出了幾瓶好酒。

  「Brandy,Whisky,Rum,茅臺,白乾,二鍋頭。」老爺子哼哼地說著,「酒後吐真言。古今中外,大家都一樣。」

  段依玲想不明白爺爺的這種做法,畢竟是她的朋友,她有些嗔怪。烏澤聲在一旁輕道:「醉了可以留宿。」她便不再說什麼。

  客廳裡的燈光很亮,光線透出窗外,映亮了牆角。柳碧瑤躲在窗戶下細聽動靜,那些被酒精所引誘的高亮的話語不時灌入她的耳中。

  阿瞞也被段老爺子叫來了,幾杯酒下肚,他的聲音最響。隔了一扇窗,柳碧瑤還能聽到他吃東西時吧唧的聲音。

  「三個人灌一個,這算什麼。」柳碧瑤小聲地咕噥著,表示不滿。

  這時,尤嫂過來叫柳碧瑤去廚房幫忙。等她再回來時,客廳裡的席宴散了,空酒瓶子東倒西歪,溥倫不見了。段老爺子和烏掌櫃說說笑笑,不見絲毫醉意,倒是阿瞞面面通紅,滿嘴酒氣,腳步不穩地來到走廊裡跟人說起了不著邊的玩笑。

  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勾出個意思,「俺還能整八兩!」

  柳碧瑤扶了下他,問道:「那位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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