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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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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閣樓裡多了面鏡子,是柳碧瑤花了兩個銅板從挑擔貨郎那裡買的,同時買回的還有一小瓶味道刺鼻但色彩豔麗的廉價蔻丹。 柳碧瑤對著鏡子,楊木梳慢慢地劃過濃密的黑髮,纖巧的手指俏皮地出沒於發中,猶如涼潤的清風迂回指間。三兩下編好髮辮,再別上一枚紅髮卡,鏡中就出現了一位清爽俏麗的姑娘。柳碧瑤沖鏡中的自己展開一個明朗的笑容,一天的生活又開始了。 段家的庭園裡多了株夾竹桃,爬在牆頭,長勢兇猛,如園丁阿瞞見著段小姐時日趨火熱的眼神。女傭小素似乎還是老樣子,身板平直,就像是根脆弱的火柴棍,一碰就折。最近,小素的臉上長滿了鮮紅發亮的痘痘,這使她看柳碧瑤的眼神越加嫉恨。柳碧瑤已經習慣了她莫名的妒意,經過她身邊也是目不斜視,高抬著下巴走過。不經意間,柳碧瑤發現自己已經高過小素半個頭了。 段依玲的嗜好萬變不離其宗,注意力轉移到有著細長跟的洋皮鞋上,一雙雙色彩斑斕的高跟鞋在某個季節塞滿了櫥櫃。段依玲十分珍惜在家可以打扮的日子,從開啟的房門縫隙,柳碧瑤經常看見段小姐腳踩著兩寸高的鞋子,移動蓮步,欣賞自己的風情慢慢地在光滑的落地鏡面蔓延開來。 「碧瑤!」尤嫂在樓下喊她,從樓上往下看,欄杆間閃現出她烏黑油亮的髮髻。 「來啦!」柳碧瑤扶趴在樓梯扶手上,一直順滑到樓下。 尤嫂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板著臉斥責她,「沒個大姑娘該有的樣子!給烏掌櫃送午飯去,記得回來的時候去蛋行買幾打農雞蛋。」 柳碧瑤挎著飯匣子出了門。 晴空落了幾滴雨,鑽入水門汀路不見了蹤跡。嬌氣的小姐們撐起一把絹傘,怕零落的雨水打濕了她們昂貴的衣裳。大多行人皆匆匆而過,攤販們聚集在路邊,擺弄著沾滿新泥的蔬菜水果。走幾步,一個戴小圓墨鏡的占卦老人風雨無阻地守著他的卦攤。卦桌附近就是個擦鞋的洋人,大洋馬似的壓在一張小皮凳上,替路人擦拭皮鞋,他破敗的西服裡子露出黃漬斑斑的襯衫。 烏掌櫃告訴柳碧瑤,這些個呢,是從北方流亡過來的白俄,來上海討生活的。柳碧瑤不太清楚「白俄」這個新詞的含義,她只覺得生活無論對誰來說都不容易。 轉過熱鬧的馬路,細石鋪就的巷子在眼前蜿蜒進深處,柳碧瑤甚至聽到了古董店的銅鈴脆亮的聲音。巷角的蔥蘭開得茂密水靈,狹小的巷子就顯得更窄。一位戴黑禮帽的客人剛從店裡出來,他身材高大,一身英紡薄呢大衣。柳碧瑤拎著飯匣,側身讓路,不料那位客人也是同樣的舉動,他彬彬有禮地微微側身,請她先過。 微風浮送一縷暗香,客人稍抬禮帽,帽下現出一張古典英俊的臉。柳碧瑤從沒有忘記這張特殊的臉,記憶在刹那驚覺,擊得她心口發熱,她脫口而出,「是你!」 話音剛落,柳碧瑤的雙頰像染了紅暈,發燒似的燙。應該是他,可他怎麼會記得自己呢?昔日少年郎,今時大人樣,如今浮動在他臉上的,有著同樣的清冷、安寧,更多的卻是成熟男子的剛毅氣息。 溥倫被眼前姑娘冒失的話語逗樂了,他搜遍了所有的記憶,無法找到與她有關的回憶。確定不認識她後,展開個敷衍客氣的笑容,他開口問道:「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柳碧瑤咬著唇,低頭羞澀一笑。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忽然感到自己剛才的話語有點兒唐突,不過,相見總歸是愉快的,即使他不記得她。柳碧瑤想,她沒認錯人,只不過是他想不起來了。 他確定是她認錯人了,笑笑,再問:「我可以走了嗎?」 柳碧瑤點點頭,雙頰上的紅暈更深。她看著他出了巷子,心跳如鹿撞。她轉身飛也似的奔進了古董店,銅鈴一陣狂響,把正在撥算盤珠子的烏澤聲驚得渾身一顫,眼鏡差點兒從臉上滑落。 烏澤聲扶了扶眼鏡,說:「巷子裡有狼嗎,跑這麼急。」 柳碧瑤面色鮮紅,她哐的一聲把飯匣擱在櫃檯上,一臉興奮,「我是怕飯涼了。」柳碧瑤殷勤地把盤碗湯碟一一取出,再把筷子齊整地擱在旁邊,以前她不會這麼做,今天她是要向烏掌櫃打聽點事兒。 「掌櫃,請吃飯。」 「嗯。」烏澤聲拿起筷子,扒拉了幾口飯,再夾片燒肉,慢慢咀嚼。 柳碧瑤靠著櫃檯,往裡挪了挪,想著該怎麼問。好一會兒,她才故作輕鬆地開口,「掌櫃,剛才那個客人是誰啊?」 烏澤聲啜了口湯,繼續吃飯,若無其事地回問了句,「怎麼,看上人家了?」 柳碧瑤羞得雙頰飛紅,她扭捏了一下,低聲說:「哪有……」 「那你問什麼?」 「我,我以前見過他。」 「以前就看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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