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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門在身後緩緩合攏,柳碧瑤回望了一眼,陰濃樹影交錯複合,少年已不見了蹤影,一股噴泉淋濕了張翼的小天使雕像。

  柳碧瑤默默地走著,滿懷心事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一輛黃包車在她面前停下,車夫笑容詭秘地說:「小姑娘,走路累,上車歇歇吧。」隨即,阿良的臉噩夢般地從車廂裡探出,柳碧瑤還來不及喊,就被捉上了車。

  黃包車迅速地潛入人流,東彎西拐,回到老地方,穿過被豔紅燈籠覆沒的花弄,停在一條細石鋪就的巷口。裡巷吊著一盞玻璃風燈,亮著慘澹的光。一名豐腴的婦人抱著個嬰孩從巷口走出,低著頭匆匆而過。

  天色又暗了一層。

  阿良示意車夫直接把車拉到巷內,車剛停穩,巷頭油膩的木門就從裡面打開了。一個身形彪悍的漢子粗暴地扯過柳碧瑤,使勁地捏了捏柳碧瑤細瘦的胳膊,甩了幾枚銀元到阿良的懷裡,木門隨後哐地一聲關上了。

  門口懸著的一串辟邪風鈴叮叮咚咚的亂響,風鈴下是一塊斑駁的木牌,濃墨描繪著三個黑字:薦頭店。

  阿良用牙咬了咬鋥亮的銀元,又掂了掂,滿意地收在貼身口袋裡。他像是完成了一項任務,鬆懈了神情,扔了幾塊銅板給車夫,邊走邊瞅著手臂上深深的兩排牙印,「這丫頭,咬得可真狠!」

  柳碧瑤被半提半拉地拖進了屋子。漢子拎著她的衣領,大步往裡走。柳保也曾這樣拎過她,所以柳碧瑤對此是深有經驗的,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喊鬧,臉上就會挨耳光,乾脆默不作聲地配合著往前走。

  裡屋悶悶地燃著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是滿屋的婦人和少女,她們安靜地坐在長條凳上,等待著什麼。一個穿著藍布衣的姑娘把頭埋得低低的,長長的髮辮垂到腰下,肩膀瘦削,右肩頭打著一塊灰白補丁。旁邊是位體態豐滿的婦女,剛產完孩子的模樣,毫不避嫌地袒著胸脯,一位梳著髮髻的婦人俯下身子,仔細地檢查著那對飽脹的乳房。

  漢子把柳碧瑤按坐到長凳上,即刻換了副溫和的嘴臉,謙恭地對婦人說:「奶娘、丫環隨您挑,挑好了就送到貴府。」

  婦人的表情是祥和的,她看了看那位奶娘,轉身對漢子說:「我是替祁太太的侄子找個乳娘,順便找個丫環送到段府,那裡需要人手。」

  漢子連連稱是。婦人把目光轉移到柳碧瑤的身上,柳碧瑤睜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絲毫不怕生地與其對視。她知道自己被阿良賣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這裡出去,這位婦人看上去很和藹,這使她朦朧地想起幾年前,那位衣著光鮮的女子身旁的娘姨,只是她看上去好像更加雍容華貴。

  婦人緩緩開口,「多大了?」

  「十……」柳碧瑤剛開口,漢子就接過了話,「十四了。」

  「好像小了點兒。」

  「剛從鄉下來的,鄉下的孩子都這樣。不過勤勞得很,能吃苦,踏實肯幹。」漢子又加了句,「人也老實。」

  「看上去倒也不認生。」

  「剛到上海,定是看著什麼都新鮮。」

  婦人微微一笑,嘴角漾開細紋。她似乎對滿屋子其他沉默拘謹的姑娘們沒多大興趣,對柳碧瑤倒是挺滿意,笑問道:「你叫什麼?」

  「柳碧瑤。」柳碧瑤回答了婦人的話。

  「名字好,嘴巴也甜,應該合段小姐的性子。」婦人下了決定,對漢子說,「就她吧。」

  這是柳碧瑤第二次看到自己被賣掉。婦人付給漢子的銀元厚厚地壘在案桌上,漢子拿來一張煙漬的麻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他抓著柳碧瑤的手,按了個指印,再交付給婦人。

  婦人接過,滾鑲襟袖下滑落一個碧綠的翡翠鐲子。

  「跟我來吧。」她對柳碧瑤說。

  婦人把柳碧瑤帶到段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路燈通了電,白亮的燈光映出紅磚牆面,牆外攀過幾株繁盛的樹枝,掛著鮮紅的小珠果。隔著不遠,還有幾盞燃油的燈,像是滲了水,不停地爆著火星子。

  婦人示意車夫進了後院。院外一堵一人高的石牆,無一例外地爬滿了藤蔓,綠葉隨風翻動,陰濃的涼意絲絲滲入人的肌膚。柳碧瑤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抽抽鼻子,抬頭向牆上看去。

  一雙手正費力地扳著牆頭,一會兒,探出一個腦袋,賊溜溜地看了一眼四周。他無比敏捷地翻身越牆,輕輕巧巧地落地,把婦人和柳碧瑤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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