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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落的木櫥裡,一件東西吸引了柳碧瑤的視線。暖融融的一團紅色,淺色的花紋乾枯而精緻。柳碧瑤取過它,掂在手裡是棉絮特有的輕柔,拂過鼻尖的不是陳舊的黴味,而是絲絲乾燥的陳香。這是她曾經最喜歡的小紅棉襖。

  記憶總讓人覺得溫暖,柳碧瑤的嘴角漾起一絲笑意,把棉襖連同其他的衣物放置在方巾裡,折過巾角打了幾個結,裹好了包袱。

  阿良見柳碧瑤出來,舒了口氣,嘴裡催著,「怎麼樣,可以走了吧?我還有事情要忙呢!」

  河埠頭拴著只篷船,面龐黝黑的艄公解纜待客。柳碧瑤心緒微瀾,路過坑坑窪窪的埠頭時踩進了水坑,濺了一褲腿的泥水。艄公呵呵一笑,「小姑娘是第一次出遠門吧?」

  是啊,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外出,說不出留戀,但也有顧慮。柳碧瑤進了搖搖晃晃的篷艙,把包袱抱在胸前,坐在陰冷的條木凳上。雨點落在艙頂,一種蠶食的沙沙聲。船艙外一彎弧形的天空,阿良戴著斗笠蹲坐在船頭,和搖櫓的艄公開著不鹹不淡的玩笑。

  柳碧瑤支著腦袋,側臉看艙外被雨霧迷離的風景。水路悠悠,槳聲乃,幾隻鸕鷀銜著河魚落在鄰邊的一條漁船上。船頭站著一個穿得髒兮兮的孩童,冒著雨,捧著一隻大瓷碗有滋有味地用手抓著飯吃。從艙裡走出來一個婦人,黃面松髻,一邊扯著嗓子斥責孩子,一邊又往孩子的碗裡添了尾煮得鮮嫩的魚。

  這是孩子的母親。柳碧瑤看得羡慕不已,她越發想娘了。

  船轉了個彎,旁邊的漁船漸漸消失在視野裡。阿良的腦袋探進艙裡,說:「進了蘇州河,就到上海了。」

  蘇州河舊稱吳淞江,因外埠人以為其直通蘇州,故改名為「蘇州河」。

  雨收了腳,輕雲盡頭是明媚陽光。陽春的落日比以往延緩了沉淪的速度,行船的痕跡抖碎夕陽傾斜的倒影,為波光粼粼的河面敷上了一層薄媚。

  柳碧瑤感到不適,渾身冒著冷汗。雖說是在河灣縱橫的水鄉長大,畢竟她甚少坐船,加上一日的水浪顛簸,更覺辛苦。她在艙內的長凳上躺了會兒,不適的感覺加劇,摸了摸額頭,冰冷冰冷的。阿良還在甲板上和艄公說笑著,有些肆意的玩笑話語針芒似的刺入柳碧瑤的耳膜。

  船繼續晃悠著,河水舔舐著水漬斑斑的船身,柳碧瑤搖搖晃晃地出了艙。

  兩岸巍峨的建築聲勢浩大地襲來,擊得她差點兒站不穩腳。尖頂拱花的石料建築綿延鋪陳,沉穩,冰冷,張揚著西洋式的灰調高貴,冥冥斜陽卻特意為它們塗抹了一層東方式的多愁善感。

  柳碧瑤無數次聽人說起這座城市的繁華,終於在十二歲時第一次見識到了。她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外鄉人,縮手縮腳地接受它第一次呈現在自己面前的無聲招呼。柳碧瑤有些慌張,更多的是新奇,仿佛剛剛越過這令人不安的、想像和現實交接的邊緣,她需要點兒時間來適應它。

  眼前鋪開一道黑影,船過了橋。

  碼頭熱鬧非凡,搖著絹扇的洋媛、淑女楚楚動人地挽著儒雅紳士們的手臂,挺直了身板,抬著下巴下了高聳入天的大輪船。戴著雪白手套的紳士們把手杖夾在胳膊下,略略欠身請女士們先過路。

  柳碧瑤覺得自己坐這條篷船靠在大輪船附近,就像一片被水浸泡的薄葉子。

  「這些是洋人。」阿良低聲對柳碧瑤說。

  阿良是見過世面的,柳碧瑤也只有在這時候才會小小地佩服他一下。不過,她對高鼻深目的洋人們沒多大興趣,認為他們黃髮綠眼的,長得實在太誇張。倒是淑女們身上的漂亮裙子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那裙上的花兒可真好看!

  柳碧瑤沒有忘記來上海的初衷,她問阿良:「我娘在哪裡?」

  阿良付了錢,又挎上包袱,伸手指著,「過了幾條街就是,我帶你去。」

  柳碧瑤把包裹抱在胸前,東張西望地跟著阿良穿街過巷。街道平整如新,條條交錯的細鐵軌蜿蜒到了路的盡頭。戴白禮帽的馬車夫趕著纓絡綴飾的大馬,身後一架奇巧精緻的大輪轎廂,或有服飾考究的淑媛半掩容顏,矜持地保持著盈盈坐姿;或有圓墨鏡覆面的紳士蹺著二郎腿,舒適地靠著車廂。道旁三三兩兩賣糖粥的攤販,守著冒熱氣的鐵鍋盼客來。

  幾個盤著紅頭巾、面目黝黑的警員拖著懶散的身體,百無聊賴地巡視著匆忙來往的行人。

  阿良說:「這些是印度人,這裡是公共租界。」

  柳碧瑤相信阿良見過廣闊世面。阿良早年當過信客,專替在外面闖蕩的鄉下人捎物帶信,見過的事、碰觸過的人自然很多。某次,受託替鄰村劉家待嫁的姑娘捎兩匹紅綢,阿良在紅綢上做了手腳,剪了一小段。被發現後,劉家脾氣火爆的大舅子當下揮起剁肉的大刀,砍了阿良的半截手臂。信客失了信譽就不能再當信客,靠著走南闖北的本事,阿良又偷偷摸摸地幹些私活糊口。

  路拐了彎,進了一條狹長的里弄。弄口的耍猴人敲鑼打鼓地吸引看客,無奈看客寥寥,景況淒涼。一個拱身駝背的老漢擔著兩壇陳年花雕進了弄堂深處。柳碧瑤把包袱背到肩後,抬眼,漫天火紅的燈籠掛在竿上,寫著字,在晚風裡搖曳不定。男人的笑容到這裡轉化成了慵懶和曖昧,有濃妝豔服的女子邁著輕浮而乖巧的步子,巧笑迎客。

  濃豔的脂粉味緩緩迫近,撓得鼻子癢癢的。柳碧瑤的心裡敲起了小鼓,她站住,問旁邊無事人般的阿良,「這是什麼地方?」

  阿良挑了挑眉,「專門為男人準備的地方。」

  柳碧瑤聽得半懂,她不願意再進去,滿臉戒備。阿良倒急了,後悔剛才不上心的回答,神色急迫,「又不是帶你到這裡,只是抄近路,穿過這條里弄就到啦!」

  「你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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