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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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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與此同時,我們倆都聽到了一聲發自肺腑的尖叫,南音站在敞開的客廳前面,手裡的袋子掉在了地上,雙手緊緊地捂著耳朵,似乎這樣她就不用懼怕她自己製造出來的噪音了。 「你胡說,你胡說——」她反復重複著這三個字,就像是某種淒厲的鳥類。在她身邊,還有冷杉。當西決沖出去,南音也跟著追下樓的時候,他依然遲疑地站在那裡,然後彎下腰,撿起南音丟下的袋子。那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三天以後的傍晚,三嬸給我電話,要我回去吃飯。她說:「你已經好幾天都沒回來吃飯了。」我說:「那好吧三嬸,我回去。」其實我不敢。遠遠地看到三叔家那座熟悉的樓,我就覺得它危機四伏。我怕我進門以後看到西決,但是我也怕我看不到他——如果看不到他,那麼所有的時間都得用來提心吊膽,都得用來惴惴不安地等待門響,等待聽見他腳步聲的時候心臟的狂跳,等待自己在心裡逼迫著自己抬頭看他的臉,但是必須躲閃他的眼睛。 「東霓,」三嬸的笑容有點兒沒精打采,「其實今天就只有咱倆,隨便吃點兒吧,你三叔得在外面跟人家客戶吃飯——我就是覺得沒意思,所以才叫你回來。」然後她按了按太陽穴,不可思議地說,「小傢伙走了這幾天,我老是覺得頭疼,真怪,是太安靜了麼?他在這兒的還好好的……」看她的臉,應該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是你前些日子太累了,原先自己不覺得,突然清靜下來才開始不舒服。」我淡淡地說,臉頰那個地方被僵硬的微笑搞得越來越僵硬。 「哎對了,等會兒雪碧放了學,給她打個電話把她也叫來吃飯嘛,有那個小丫頭在家裡熱鬧一點兒。我還真是挺喜歡那孩子的。上中學還習慣麼?」我不明白,為什麼說起孩子,三嬸臉上馬上就能泛上來那麼由衷並且溫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她生的孩子。 「南音回學校了?」我淡淡地問,胸口那裡覺得一口氣已經被狠狠揪起來,不怕,不怕,勇敢些,別那麼沒出息。 「對呀。」三嬸說,「現在這個家裡哪還拴得住她?一點兒都不替自己的前途操心,整天就是出去瘋玩兒。」 「那,」來吧,該來的總要來的,我一咬牙,「那西決呢,也不回來麼?」 「你不知道啊……」三嬸有點兒驚訝地問我,隨即釋然,「對,我還沒告訴你,我今天早上給他請假了。他昨晚很晚才回來,差不多都淩晨兩三點了,他從來不會這麼晚回家事先還不打電話的……今天早上我要去上班了,看見他的門關著,進去一看果然還在睡,我怎麼叫都叫不醒,我模了摸,也沒發燒——就替他向學校請了一天假,讓他好好睡一下好了。結果我剛才回家來,他居然還沒醒。我知道,他心思重、江薏的事兒讓他心裡不痛快……」三嬸深深地歎氣,「你看,我跟你說什麼了?我就說那個女孩子太有主意,未必願意安心和他在一起的——西決是個多好的孩子,為什麼就是這麼不順呢……」 「三嬸,」我怔怔地看著她,「你的意思是說——西決他,他還在房間裡睡覺?」 「對呀,我剛才進去看過了,」三嬸無奈地搖頭,「睡得像他小時候那樣,我就想,算了我不叫他起來吃飯了,就讓他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吧,要是明天還想睡我就接著幫他請假——」她的笑容有些憂傷,「他一直都太懂事了,難得任性一次。」 「三嬸,你,你確定他還在喘氣吧?」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胡說八道些什麼呀!」三嬸的眼睛笑成了彎曲的形狀,「這種時候也就是你還能開得出來玩笑……我去弄點兒晚飯,你要是不放心他就進去瞧瞧他。」說著她站起了身,把整整一個空屋子丟給了我。這讓我覺得每樣看得爛熟的傢俱擺設都危機四伏,尤其是那扇西決房間的,緊閉的門。 我最終還是遲疑地推開了它。裡面很暗,窗簾拉著,我命令自己要絕對安靜,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像是空氣一樣沒有任何聲音。於是我下意識地扶住了牆壁,覺得這樣至少可以讓自己走路的聲音變輕,卻是一不小心,按到了牆上的電燈開關,一瞬間燈火通明,嚇了我一跳,我聽見了自己喉嚨裡那聲猝不及防的呼吸聲。 強烈的光絲毫沒有動搖他的睡眠。他安靜的臉龐一點點驚動的跡象都沒有。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死去的人毫不在意自己身邊喧囂的葬禮。呼吸是均勻的。他閉著眼睛的樣子比睜著眼睛好看,可能是因為臉龐上是一副很簡單的神情,沒有那些他醒著時候的心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地滑過他的眉毛,還有眉毛後面那塊略微突起的骨頭。西決,我是胡說八道的,那都是假的,我騙你的,你別理我,你知道我的,誰叫你刺激我呢?不然這樣,等你醒來,你打我?我讓你打,我說到做到。 可是我看見他枕頭下面露出來一張泛黃的報紙。我輕輕地抽了一下,很容易就抽了出來。那上面有幾行很小的字,下面被打了醒目的紅杠。我只看見了「尋人啟事」這四個字,然後,看見了最醒目的數字:1981年8月2日——他的生日。已經夠了。他找到了證據,也許這就是他昨天很晚回家的原因。 被子輕微地抖動了一下,然後,他睜開了眼睛。我就像是一個被抓到現行的賊,手足無措地半蹲在他床前,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還不錯,我在心裡磕磕絆絆地想,我總算是有了勇氣看他的眼睛。他的臉上居然沒有一點兒算得上是表情的東西。我看不見怨恨,我的意思是說,他眼睛裡面是澄澈的。似乎他並不像我那樣,忍耐著煎熬面對他最不想面對的人,好像只不過是在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夢境。 我想叫他一聲,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我們就這樣互相對看了很久。他那麼靜。我覺得我灼熱的眼睛已經像兩塊滾燙的木炭那樣灼燒著我的眼眶,但他巋然不動。他的眼睛是漆黑寂靜的湖泊,就算我丟給他的都是連淚水也統統燒幹的眼神,掉進他的眼睛裡,也是一點漣漪、一點兒響動都沒有。 我終於站起身,往外面走,只能把這個冰冷得讓人心慌的他丟在這裡了,沒有別的辦法。指頭碰觸到門把手的時候,我猶豫地停頓了一下,有一瞬間錯覺身後的燈光在像昆蟲振翅一般「嗡嗡」地響,我還以為他會在這個對候輕輕地叫一聲「姐」,但是身後一片沉寂。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要懲罰我,隨你的便吧。 我真的以為,不管我對你做了什麼,你都會原諒我的。 我走到客廳裡去,從沙發上拿起我的包,甚至沒有對廚房裡的三嬸說一句話,便逃命一樣地走了出去。 電梯門緩緩打開的時候,我看見了南音的臉。浮現在電梯那種白得泛綠的光芒中,她的臉龐看上去像個小樹精。我甚至心驚膽戰地輕輕倒退了一步。她默默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怎麼你們串通好了用這種方式來整我麼?一個冷冷的微笑在我嘴角浮起來,西決怎麼樣對我,我都沒有話講,但是,還輪不到你。 她靜靜地開口道:「我那個時候真的沒想存心去偷你的東西,要不是大媽拼命地求我,我不會做,我得向你道歉。」她似乎是在欣賞我表情裡面的蛛絲馬跡,「不過從現在起,麻煩你,離我哥哥遠一點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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