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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他悲哀地看著我,慢慢地搖頭,「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不甘心,可是那並不代表你有權利允許自己做所有的事。」

  「西決,」我走到牆角去,背對著他,輕輕地用手指抹掉了眼角一滴眼淚,「你是好人。可是我不是。我最不允許自己做的事,就是像你樣活著。」

  他突然被激怒了,「姐,我不在乎你看不起我,但是你也別忘了,咱們倆,到底是誰更在乎自己會不會被人瞧得起?是你,不是我!」

  「我他媽用不著你提醒我!」我沖著他走過去,直直地逼近他的眼睛、他的鼻樑,「我當然知道其實你一直都瞧不起我。一定要把這些話都擺到檯面上來說嗎?我忘不了,你大一那年夏天,我從新加坡飛回來降落到北京以後,我沒有回龍城,我就在首都機場轉機到你上大學的那個地方。我站在宿舍樓前面等你下來,可是你呢,你一看到我你就拖著我走到樓後面去,你說『姐你來幹什麼』問得真好啊,我來下什麼?你一直都把我看成是你的恥辱,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說什麼哪你!」他眼睛裡居然閃現著童年時的那種氣急敗壞,「我那時候只不過是害羞,因為你穿得太暴露了,僅此而已!」

  「是!你為什麼不好意思說因為我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的女人你怕體當時的女朋友看了會誤會!我當時說我要請你和她吃頓飯,你還記得她看我的眼神嗎?我他媽最看不上的就是你這點,瞧不起就是瞧不起,為什麼非要遮遮掩掩地不敢承認呢?人敢做就要敢當,你著就叫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爆發般地喊出最後那幾個字,腦袋裡一片閃爍的空白後,終於毫不猶豫地說出來,「就沖你這副虛偽的死相,難怪你徹底讓人家江薏噁心了,難怪你就是半夜三更把電話打到酒店去求人家人家也不理你呢,難怪人家寧願和方靖暉鬼混也不願意和你這種窩囊廢結婚……」

  我那個「結婚」的「婚」字還沒完全說出口,就吞了回去,像是變然被一口很燙的水燙到了。滿室的寂靜已經寒光凜凜,其實我也嚇到了自己,就在幾分鐘前我還想著要澄清那個來自陳嫣那裡的謠言,現在好了,說真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說那句「難怪你徹底讓人家江薏噁心了」,後面跟著的那兩句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來的,說不定只是為了湊足三個以「難怪」開頭的句子,讓自己的話聽上去更有分量一點兒。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輕輕地笑了笑。在他非常生氣的時候,他才會使用那種非常平穩、波瀾不驚的乾笑。

  「對,我是看不起你。」他的眼睛裡面結了冰,「我看不起一個自私到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我都替你覺得羞恥,你配做母親嗎?真慶倖鄭成功可能會懂事得比較晚,不然的話,再過幾年他就會恨死你。」

  「那就讓他恨吧,誰在乎!」我忍無可忍地把耳邊的頭髮狠狠地撥到腦後去,「我沒有選擇過他,他也沒有選擇過我,他願意恨誰都是他的事情,那是他自己的人生!」

  「你是他媽!」這句乍一聽很像是罵人的話。

  「那又怎麼樣!」我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我說過了,我和他其實不熟的。我們沒有彼此選擇過,鬼知道是誰讓他從我的身體裡面出來!誰規定的就因為我生過一個人我就必須要愛他?誰規定的就因為一個人是被我生出來的他就必須要愛我?少來這套了……」

  「那是天意,那是天理,沒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可說,你不能討價還價。」他略微彎曲的手指在輕輕地顫抖,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蹦出這句話。

  「你是老天爺嗎?」我簡直都要笑出來,「請問你現在是在代表誰說話?你不會是在替天行道吧?」

  「鄭東霓。」剛才他眼裡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在一秒鐘之內徹底消失了,他緩慢地站起身,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陌生人,「我什麼話也沒有了,你是個瘋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一瞬間,他眼睛裡的冰冷,他嘴角的輕蔑,他站起來的決絕——就像是被方靖暉的魂魄附了身。你們終究都會變成同一張臉孔麼?瘋子?你也這麼說?你?西決?方靖暉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這樣叫我的?是因為有一回我們吵架的時候,我把煤氣灶上的一鍋義大利肉醬拿下來沖著他扔過去麼?牆上、地上、瓷磚上、冰箱上,全部都飛濺著帶著洋蔥和牛肉末的番茄汁——就像是個凶案現場,後來因為牆上的那些紅色的印跡,我們退房子的時候還賠給房東400美金用來粉刷的錢。不對,我那麼做,究竟是在他說我「瘋子」之前,還是之後?也許是之後吧,就像當年鄭岩是在聽見我媽說他是「瘋子」之後才揪著她、企圖用她的頭髮來引燃蜂窩煤爐子的,不是嗎?

  「「西決,」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身體周圍六神無主地飄,「你說什麼?」

  「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不管有多難,我都會全力以赴地幫你把鄭成功帶大,我說過。你還記得嗎?」他用一種狠狠的眼神,用力但是無情地看著我,「我不像你,一天到晚地撒謊,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都要撒謊——我說的全是真話。你實話告訴我,你不想要鄭成功,跟那個冷杉,究竟有沒有關係?」

  是嗎?如果你真的落到江薏那個女人手裡你怎麼去照顧鄭成功?你說過的,你說過的你為了鄭成功可以永遠不結婚的你那麼快就變臉了。你有什麼權利又來裝得這麼偉大……我用力地甩甩頭,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決,」我的聲音為什麼會這麼惶恐?「我是問你剛才那句話,剛才前面那句話,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瘋子。」他咬了一下嘴唇,「你自私自利到沒有人情味兒。我原來以為你不過是因為吃過很多苦所乙太愛自己,我現在才知道你誰都不愛,你真以為你自己愛那個冷杉麼?不可能。你其實連你自己也不愛。所以你什麼都能做得出,你不在乎,你不怕,你連愛都不愛自己你又怎麼會嫌棄那個什麼都能做的自己呢?就像瘋了一樣害怕自己還不夠冷血,瘋了一樣連一點點誘惑都捨不得放棄,那就是你……」

  西決,好了,我明白,我已經失出你了。不用再這樣提醒我了。

  我知道是我猝不及防的笑容打斷了他的聲音,「鄭西決,我是瘋子,對麼?那麼你知道你是什麼——」我知道這個微笑應該是絕妙的,因為我慢慢打開我的臉龐的時候感覺到了那種激動人心,「你是,野種。」

  在他臉上閃現過一絲疑惑的時候我心滿意足地說:「沒錯,野種。這個家真正的野種不是我,是你鄭西決,是奶奶他們為了救爺爺的命,花了八十五塊錢在醫院買回來的私生子。不信?知道這件事的人現在都死得差不多了,連三嬸、南音和小叔都不知道。你想知道你的爸爸,不對,鬼才知道誰是你爸爸,你想知道我二叔是怎麼死的嗎?不信你就去查二叔二嬸祭日那天的《龍城日報》吧,那裡面有則很怪的尋人啟事,尋找的就是你生日那天龍城人民醫院產房門口的一家人,就是你親生父母在找你——二叔,你爸爸就是看了這個才突發了心臟病。你現在知道為什麼二叔死了二嬸也不要活了吧?因為她和你根本沒關係,所以鄭西決,你真的以為你是聖人麼?你偉大,你正確,你永遠是君子,你永遠有資格指責別人……看看你自己吧,我們家最好的孩子,最正派的孩子——因為你這個人的存在,你的爸媽都不在了!西決,」眼淚沖進了我的眼睛,「人生就是這樣的,你什麼都沒做就已經稀裡糊塗地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認為的那麼無辜,不要再跟我在這裡五十步笑百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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