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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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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麗紅有些不耐煩了,這個曾經從山區走出來的農村姑娘先是在飯店裡當服務員,後來晉升為飯店老闆娘,同時晉升的還有難以避免的窮人乍富的心態。左川看了一眼躺在旁邊的妻子,想起自己的好朋友宋洪剛說過的一句在他聽來很經典的話——「對女人不要要求太高」,便隨口答應了:「讓他來吧,被褥別帶了,太遠了。」 幾天後的週末,王麗紅的三舅周德鋒帶著孩子來到了左川的飯店。左川招呼著周德鋒坐在飯店靠裡的位子上,讓孩子拿著行李跟王麗紅去後邊的員工宿舍收拾,又安排廚師炒幾個菜,給周德鋒點上一根煙後,開始了這次原本是客套寒暄卻沒想到最後改變了自己和許多人命運的交談。 「這次又給你們添麻煩了。」周德鋒明顯有種寄人籬下的難堪,表情尷尬。五十多歲的臉上已經長出了不少老年斑,滄桑得超出實際年齡許多。抽了一口煙,他繼續說:「來的時候時間緊也沒帶啥東西,挑了幾樣麗紅愛吃的新鮮菜,都是地裡新下的,你舅母今天早晨又早起來現做了些煎餅帶來,麗紅打小最愛吃她做的煎餅。」 「三舅你太見外了,千萬別這麼客氣。」左川應承著,心裡卻直想笑。不愧是副廠長啊,一口一個麗紅,懂得曲線救國的道理,不露痕跡,有點水準。「三舅你們廠不是挺好嗎,怎麼聽說快倒閉了?」左川這一問,可打開了這老幹部的話匣子,周德鋒像找到親人和組織一樣地開始給他做詳細彙報。 老人從自己剛開始參加工作在車間當工人講起,講到後來入黨,再提成車間主任,最後升到主管生產的副廠長,期間多少辛苦,多少委屈,為黨為國家為職工做了多少貢獻,從廠裡生產的儀錶曾經供不應求講到現在只能給銷售人員發積壓的儀錶沖抵工資。 老人神態中盡是傷心無奈,左川不忍心打斷他的絮叨,可他又實在無心聽這些事情,畢竟飯店裡還有不少事需要他去忙,正想講兩句客套話結束他的長篇大論,老人一句隨口的感慨卻突然牽動了他獨屬於商人的敏銳神經:「小左,你在省城,認識人多,要是有有錢又好心的朋友,讓他救救我們廠吧,廠裡三百多人不能下崗啊。」 這句話之後,老人再說了些什麼左川一句也沒聽進去,他的大腦正在高速運轉著,想要找出點什麼來。 漸漸地,他想起來了,他的朋友宋洪剛也曾經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左川,你要真想成為大商,必須得利用現在的時代機遇,要有大動作。」再看向周德鋒時,老人滄桑的臉似乎也幻化成宋洪剛那張平凡而又智慧的臉。 宋洪剛是左川從小學開始一直到他初二輟學時的同班同學。雖然左川打小不愛學習,但他腦子靈活聰明,尤其愛看書。宋洪剛的爸爸喜歡買書,家裡的書櫃滿滿的,左川為了可以多看些書,主動和這個班裡公認的書呆子玩在一處。當然他還有更現實的目的——從小學三年級以後,基本上每天晚上左川都會去宋洪剛家樓下拿他的作業,然後回家自己抄寫一遍,第二天一早再還給他。 作為回報,左川是宋洪剛的保護神。從小學六年級開始,一直到初中,然後高中、大學,直到現在,宋洪剛都以有這個「社會人」為鐵哥們兒感到安全和榮耀。 宋洪剛現在是騫州技術監督局的普通工作人員,每天在辦公室一坐就是一天,喝茶看報,業餘時間喜歡收藏點字畫,有時也自己練練書法。在外人看來是明顯的胸無大志,跟周圍的人打交道也始終秉承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宗旨。 這樣一個人似乎與左川這個小飯店老闆搭不上什麼調,所以左川的許多哥們都對他倆的交往有些不以為然,畢竟那些人都是能為了一句話不和就敢朝對方頭上砸酒瓶然後第二天又能纏著繃帶坐一桌上繼續喝的主兒。然而左川偏偏就能一直延續著和宋洪剛的友誼,自始至終,他都讓對方理所當然認為他倆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這裡面的原因既有剛開始上學時左川出於本性的義氣,也有後來左川慢慢認識到宋洪剛價值的成分。左川並不像別人一樣認為宋洪剛一無是處,他知道宋洪剛對中外歷史、政治、經濟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畢竟這些東西在這年頭很少有人去研究,大部分人都喜歡拿來主義,可是拿來的又有幾樣是對的?而且宋洪剛的邏輯分析能力非常強,所以左川遇到一些重要的問題喜歡找他商討,他心裡也暗把對方當作自己的軍師。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個軍師的父親是騫州騫陽銀行信貸處副處長,這個官不大權卻不小的位子很自然的聯繫著一張巨大的社會關係網,這也是宋洪剛能被分配到技術監督局這種政府衙門上班的原因。當然,左川不會對任何人流露出自己的友情摻雜了利益原因,因為這樣宋洪剛肯定會鄙視自己,而且左川也從未求宋洪剛的父親辦過事,哪怕再小的事。這也是宋洪剛全家對他非常滿意的一點,認為他不是那種趨炎附勢之輩,也認為他們的友誼是真正的「發小」友誼。 只有左川心裡清楚,自己終有一天要利用這層關係,只是一定得等到必要的時候。 「要不要讓洪剛過來參謀參謀?」這個念頭在左川的腦子裡一閃即過,他馬上否定了自己。一是因為這件事情自己還沒想清楚,對宋洪剛和三舅都顯得過於冒失,二是一有事情就讓宋洪剛拿主意也會無意間會被對方輕視。左川對自己剛剛產生的念頭有些羞愧,覺得自己還是修煉得不夠沉穩,一遇到大事就手足無措。他點了根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理清思路,然後領著三舅把自己想知道的問題以對方所能用的最簡短的話又敘述了一遍。 郁安縣位於省城南四百公里處,是省裡的老牌工業基地。新中國成立後這裡集中上馬了一批大中型國企、水泥廠、化肥廠、鋼鐵廠,幾個重污染的行業基本都在這裡安家了。郁安縣儀錶廠由於建廠較晚,城區沒有位置,只好建在縣城的遠郊區,加上許多職工家屬就是農村的,所以不少職工都住在村裡。廠裡職工雖然不多,但是由於早年效益很好,所以曾經出現過許多大學生分配時求人托關係也要進儀錶廠的情景。 廠裡的產品初期主要是供給郁安縣當地企業,因為重工業企業是儀錶用量大戶,所以單靠縣裡的幾個大廠也養活了儀錶廠好長一段時間。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改革開放之風吹到了縣城,儀錶廠的領導們也坐上了市場經濟的頭班車。因為計劃經濟的歷史遺留問題,儀錶廠的許多產品在一定範圍內還不算落後,領導們一旦闖入更大的市場中去,自然又打開另一片天地。於是乎,省城、南方、沿海,銷售人員們往返于各地的展銷會。 廣告打出去了,產品不夠賣了,工人領導都忙得不亦樂乎,當工人們領到越來越多的獎金和加班費時,領導們也不可避免地飄飄然了。廠長、科長、主任們這時認為自己就是市場經濟的弄潮兒,各自忙於吃喝撈拿,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只是一個非常短暫的時期。因為一旦民營經濟成熟起來,在市場競爭面前,雙方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選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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