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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無端生出勇氣,說,我不知道貞諒的故事,能不能告訴我,她是誰。

  他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20歲。當時我在盧塞恩工作,她租住在一個古老建築的小公寓,獨自生活。每天上半天語言課,在露天市場買蔬菜水果,在家裡做飯,種花,閱讀,縫小衣服,在咖啡店裡閑坐,去教堂。有個男子每個月來看她一次。他在蘇黎世有家庭,但曾去國內工作,認識她,無法娶她。他的妻子不願意生育,不限制他自由。她懷孕之後,他希望她生下孩子。願意給她一大筆錢,條件是孩子他需要帶走。我是他的朋友,被委託照顧她生活。

  她在懷孕後期經常逃跑,漸漸知道在做的是一件無望的事。離家出走,又被追回來。男子受驚嚇,氣急不可控制,用力掌摑她,說再這樣任性傷害了孩子,就將什麼都得不到。他把她鎖起來,捆起來。有時又抱住她,難過愧疚,流淚不可自製。他癡迷她,但他的現實生活不需要她存在。她小時家境貧困,出身卑微,執意對抗生活深淵,17歲認識他,一直跟他虛耗。這個貌似強大有力的男人,帶來世間殘酷規則。

  這規則是,你從哪裡來,你就依舊待在哪裡。她不服輸。這代價至為巨大。冬天,她在醫院裡生下孩子。孩子即刻就被抱走。她幾次試圖自殺,最終被帶回北京,接受醫生治療,嘗試重新生活。我一直照顧她。她內心黑暗能量激烈,我希望她能用時間去控制、轉化、消解。她開始織布,以此清潔和平靜自己。她做得很好。在感覺被治癒之後,她領養了你。

  她問,她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那個男人和孩子。

  他說,她在治療中有部分失憶。記得其他,唯獨不記得這兩個她再沒有機會見到的人。也許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本能的保護。

  這樣做,是為了得到金錢嗎。

  不。她希望得到時間。哪怕只是一段有期限的感情。她那時候年輕,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付出代價也無法僥倖得到。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結束,也依舊會在我們心裡留下創痛。

  這個一貫冷靜體面的男子,傾訴中露出崩塌,說,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剛剛抵達盧塞恩。那是個幽靜潔淨的城市,有湖泊,雪山,天鵝,古老木橋。她已懷孕,身形還未顯現,穿著一條粉白色連身裙,式樣很老舊。眼白跟嬰兒一樣微微發藍,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我們去看公寓,她走在前面,粗黑辮子在後背晃動,上面綁著細細彩色絨線。我從未見到過這般恍若隔世般存在的女子。我知道,我對她的憐憫將使自己成為她的奴僕。我一直盡力照顧她。她想要的感情是沒有的。這樣的感情成本太高,沒有人願意並且能夠支付。雖然我深愛她,我也只能落荒而逃。

  她想起與貞諒一起去北京到過的公寓,一屋子奢華沉重傢俱水晶吊燈古董物品,空蕩蕩大屋洞穴般停滯空氣。一對成年男女冷淡客氣,靜靜置置。她聽到的,是春日花海之中貞諒與琴藥嬉戲玩耍的清脆笑聲,輕盈靈動充滿活力。他們說話總有機鋒,不管做飯還是勞作,樂在其中。點起燭火吃飯,不說什麼話,眼睛也能閃閃發亮。生命交融相聚的生機、喜悅和神秘。激發,生長,燃燒,滿足。這讓彼此沉溺的歡愉,是遲早要被收回去的罪孽嗎。如果人原本不該得到脫離凡俗的生活。

  她是一個走在路上的人。他是一個脫離日常生活範疇的浪子,不想結婚,不適合廝守,只想遊戲人生。貞諒的生活從無選擇,往前走,是斷崖深淵,往後退,是漫漫夜路。三個男人,一個給了她經歷和物質,一個給予她照顧保護,只有琴藥,令她得到快樂,也最終令她幻滅。

  他們本該在一起,嬉戲世間,秉燭夜遊,打發現世庸常黯淡。貞諒對無常和虛空早有識別,卻試圖證實還能獲得新生。對方無力承擔她的期望。他試圖脫離常規限制藩籬秩序,拒絕面對事物苟延殘喘原形畢露。他們任由她,她任由自己,逐漸陷落沉沒到底。

  最終消失。

  她先回北京,之後起身前往倫敦。等待間隙打發時間,在機場書店看到剛剛上櫃一本新書。

  她平素不讀國內作者小說,閱讀書目極為冷僻,大多是古書以及專業學科的著作。人的時間無多,只能讀有用或確實喜愛的書。其他的碰都不用碰,這是她的態度。這本書,沒有作者照片,沒有推薦,也沒有生平。作者是那一年備受關注和爭議的暢銷作家。她的第一本書,一個由六個小故事組成的短篇小說集,書名是《六段》。

  登機還有幾分鐘。她隨手拿起翻動一頁,讀到它的題句來自詩人里爾克。

  我可能什麼都想要:那每回無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個步伐升盈令人戰慄的光輝。

  快速流覽其中一篇小說,她決定買下它。這是離開中國之前,她讀到的最後一本中文寫作的書。

  她把書塞入行李箱。一隻黑色箱子打包完整16歲之前的生活。行囊裡不過是衣服、書籍、地圖冊、素描、照片。她的手上戴著那枚貞諒的戒指。這戒指代表過什麼,愛而不得的無奈,人世的殘酷和冷硬,還是一個人試圖對抗世間所付出的代價。她一直覺得貞諒與世無爭,簡樸自足,如此形式優雅而完整的驕傲。她們從未為生計憂慮,或為衣食住行對別人低聲下氣,不需要小心翼翼應對敷衍這人世。

  最終,這忠於自我的美好形式背後,卻是以沉痛的降服作為代價。

  深夜機場,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空曠夜色中飛機起落,詢問自己,是否還會再回來。前途蒼茫不明,只能對它順服。接受在13個小時之後,抵達1萬公里之外的歐洲城市。在地球的另一邊,另一端,在膚色語言不同的人群中生活。在全然陌生的歷史中存在。她的過往將被粉碎,如同一次新生。

  這是她人生中註定的無數出發當中的再一次。淩晨1點半,夾雜在神情疲憊哈欠連天的人潮中,登上即將穿越漆黑夜空飛往歐洲的大型客機。

  她說,我在飛機上讀完《六段》。一盞小小閱讀燈照亮航程,有時讀得睡過去,醒過來之後繼續翻頁。有時思緒翻湧,不能自製。有時則心平如鏡,無心無想。我看到不同的人生充滿細碎線頭般的對照和連接,一直以為自己特別,但並非孤立。人與人如同分叉小徑的交匯,就內心結構而言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屬性和模式變換無窮。

  讀完之後她決定把它擱置,塞入行李箱隔袋,不會再讀它,也不認為可以把它處理。她選擇把它收藏起來。有些書,讀完就可即刻丟棄。有些書會放在枕邊一讀再讀。有些書,適合青天白日亮相在書架。有些書,讀完之後把它收藏於黑暗之中。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記憶和歷史,收藏一份信物,收藏另一個隱蔽而真實的自我。

  事實上,13年之後,她重新又把它取出來。再次讀完一遍,並決定寫出第一封信給不曾謀面的作者。

  她說,如果有一種結局是命定,人無法借助任何假定逃離。哪怕貌似逃離,也不過是兜轉自我欺騙的小圈子。命運總是靜靜守候於拐角處,等待你我迎頭撞上。即使我們獲得一段叛逃路途,建設自我欺騙和生活幻象,積極爭取鬥志昂揚,獲得時間。人生照舊銅牆鐵壁。

  她說,我和歷史失去聯絡,也不流連往事。到了倫敦之後,和一同,琴藥,所有故人故事,徹底截斷關係。我本能地把心設置成一個機警的平臺,觀察和過濾隨時闖入的思維和情緒,把漂浮不定的幻象如同擊打透明氣泡一樣,生髮時即刻自動破碎。一切只當它是浮光掠影,這樣才能控制自我。

  我見過太多身不由己,情難自禁。這是一種軟弱和羞恥。

  有時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與我有關係。人與人的關係,究其本質,也許是彼此滿足需求和幻象的關係。如果無法成立,它就將面臨孤立、隔絕、斷裂、分離、摧毀。人,所有的人,只能靜默無聲小心翼翼,生活在屬於自己的深淵邊緣。

  因為對人的世界的無法信任,她放縱於肉體和藥物。也談過數次傷筋動骨的戀愛,都是和年齡大15歲之上的男子。有的是她的教授,有的是商人、藝術家、模特、律師或醫生,身份國籍形態截然不同,相同的是,她都曾試圖刻意在他們身上尋找少女時代留下烙印的痕跡。她信仰過一個男子的美和光能,信仰過他的自生自滅,無所作為,他的不馴和無情。她幻想自己還能夠得到,每次故作投入,竭力燃燒自我,但每次都挫敗而終。

  這些男子,不管是已婚還是單身,最終呈現的都是束縛於大地的庸常之心,拖遝冗長毫無作為。膽小,自私,懦弱,虛偽。屬於人世的戀情,被重力拖累,果然都不具備超越性。

  自我重新回歸的時候,總是讓人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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