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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第一次見面,她觀察過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潔淨,呈現有力而收斂的氣質。他說他少年時熱衷的事,是製造組裝各種航空航海模型,參加比賽。他是被父母嚴格要求下教育出來的男孩,學習成績上等,各種興趣愛好有模有樣,即使他覺得自己過得並不快樂。但,也許那就是事物的本來樣子。他說。這雙會做複雜模型的手,成年之後做過許多實驗室裡的實驗和訓練。一雙有實踐力的男子的手。這雙手,也有過沉溺於各式女子身體和肌膚的歲月。他把這種接觸視為樂趣所在。如同把玩一類藝術一個遊戲,佔有、收集種種性與愛的標本。這是男子天性裡好勝和欲望延伸出來的另一個側面。他以此填塞情感被秩序和理性長久壓制的匾乏和不安全感。

  他說,慶長,你可安好,你可疲倦。電話裡可聽到電流嘶嘶蔓延的聲響,又或許只是她的幻覺。大雪停滯的荒野,夜色困頓。同時,她不斷聽到手機發出提示即將斷電的鳴音,通話處於會隨時中斷的倉促狀態。她如實說明情況。交通,疾病,缺水,斷電。他言語簡要直接,說,會馬上去機場坐最近一班飛機到省會。借到一輛車,明天淩晨三四點出發上路。爭取在晚上抵達東溪鄉。

  他說,也許9個小時左右路程,會延長為14或16個小時。但他盡力以最快時間抵達。他讓她把旅館名字和地址告訴他。他將接上她,直接開回省會,然後搭飛機離開。

  她略有遲疑。他說,不必擔憂,我可以應對路面狀況。你只要相信我,慶長。我來安排一切。

  他說,你只要相信我,慶長。他不知道。她從窗臺上輕輕躍下,於黑暗中摸到球鞋把它穿上的那刻開始,已為他馴服。

  很久之後,他詢問她,你愛過我嗎。慶長。

  在他很多次說我愛你的時候,她沉默無語。即使明顯感覺到他語氣末尾某種期待,期待她回應,給予同等表達和肯定。這種表達,對他來說,如空氣一般充沛而自然的需求,但她從未滿足過他。為此,他們有過一些激烈衝突,僅僅因為她不願意說我愛你。

  在西方,丈夫會因為妻子不說我愛你而提出離婚,可見他們對這句話的注重及日常表達的頻繁。對她來說,她可以用行動付出,但難以做出輕率的表達和承認。也許自幼小時開始,沒有受過這種情感方式的訓練,沒有習慣。他的其他女人也許可以做到,馮恩健,于薑,或者Fiona。但她們都不是周慶長。慶長的生命裡,感情是一種殊遇。之後,她對他有過歡專門的解釋。在次彼此挫折之後的電話裡。

  她說,我們對愛這個字理解不同,不能在同一個層面上互換。你所說的愛,是指那種身心的歡悅欣賞愛慕。而我理解中的愛,不屬於這個人世,也不只屬於現世當下,更不限於男女之間。即使失去生命和軀體,也依舊存在。它是高遠的,超越的,突破概念和局限的。對我來說,無從說起和表達。你稱之的愛和我稱之的喜歡,應該是同等概念。它了汪具備對等屬性和份額,沒有誰多,沒有誰少,沒有輕重濃淡。也許你因此無法理解我對你的感情。也許你本來就無需理解。我對你有真實的情感,但那不是我愛你這三個字所適合表達的。這不是我們的溝通方式。

  也許是一種故意退後。一種自我保留和保護。她自己也在懷疑,她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長篇理論。這本應是一種不需要任何定義的感情。她嚮往和愛慕他,無可置疑。只是不願去辨別它的長久,或者辨別的時間還未抵達。她難以交付出自己。承認,交付,意味著將由他來控制和處置她的一部分自我。她不願失去這自由。寧可背負著它,也要做到自己掌握。

  他經歷過那麼多女人。他從不對她隱瞞他過去以及現在時態裡的女人,坦白情愛大袍裡裡外外的褶皺和暗藏,來回抖動翻轉,讓她察看翻閱。不隱藏,不虛飾。他身上帶給她愉悅的部分,都可以與人共用。他不是一個深邃隱匿的礦藏。他是一個賞心悅目的公園。

  她拒絕做他信手撚來的標本,被放置在管理妥善的花園之中。

  她的感情,是生長在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鴦尾,開在針葉林的溪邊濕陰地上,大片藍白花朵,茁壯靜謐。不是盤旋熱鬧的蝴蝶叢中的一隻,撲動翅膀流連於春日豔陽花叢當下。大部分時間,她靈魂裡的那些花朵,只能獨自消亡在高處的寂寞中,自生自滅。沒有誰見到過它們的美。如果,你要得到我,請攀越高山來與我邂逅。她亦步亦趨,邊走邊退。

  他嘗試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來破解這個謎題,說,會否有一天,你放下全部義無反顧去愛我。慶長。如果你信任我,為我打開你全部,你就能夠突破自我。她想了很久。她想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把自己交給他,就如同做不到當下此刻想像能夠失去他。這是糾纏一起的意志,像一把雙刃匕首,翻轉任何一面朝向對方,就會有同樣鋒利的另一面朝向自己。

  他顯然對這樣的解釋不會覺得滿意。她也從不說明。

  第二次見面。冰天雪地窮鄉僻壤的鄉村旅館。

  雨雪已停止,天色放晴。他在夜晚8點多抵達東溪,說,我查過地圖,此地到瞻裡兩個小時路程。我們晚上可否住到瞻裡,明天從那裡出發。想去看看那座橋。她說,恐怕不可以。瞻裡的交通狀況,會比縣城過來的路況糟糕百倍,大部分是逼仄彎曲山道,現在又是冰雪封凍。這段時間根本沒有從裡面出來的車子。他面露遺憾,但不勉強,說,也好,不能耽擱你回上海,你還有工作。

  他說,我把你寄給我的明信片框起來,放在辦公室書架上。每天都能看到。這橋真美,我有預感,也許將不再有機會親眼看到它。

  已沒有多餘房間。來了少量的水,沒有電,只有她買的蠟燭和自帶的手電筒。她從房東那裡打來燒開的熱水,倒在洗臉盆裡,讓他洗臉。洗操無可能。她已5天沒有洗澡洗頭髮,困境不需要解說。他自然已看到一切:身上穿著當地商店買來的廉價混紡毛衣和黑色棉鞋。疲憊。忍耐。簡陋冰冷的房間。棉被上覆蓋重重衣物。床鋪周圍散亂著書籍、手抄筆記本、地圖、藥片。桌上放著吃剩的半碗麵條。

  他說,我們明天一早就會出發。你需要儘快離開這裡。

  他說,你發燒怎樣。他靠近她,把額頭貼在她的前額上。她沒有退縮,允許他逼近。他說,還有低燒。我給你帶了藥。她穿一件黑色布面羽絨服,男裝式樣。穿了太久,一直沒有更換,無數細碎白色小羽毛從布縫裡滲漏出來,星星點點。他替她摘掉領子邊幾根絨毛,心裡湧過一絲感傷,唇角流露出與之相反的微笑。她很敏感,說,你從未見過像我這般遨遏無謂的女子。他微笑不語,知道她內心並不介意。

  她這種冷淡個性,從不在乎別人認同與否。她只為自己而活。

  他們在一間狹窄房屋裡共處一室,卻極為自然。他是一個陌生男子,一個見到第二次的人。但他這樣親,一言一行全落在實處,沒有浪費生疏。她在他注視下脫掉外套,毛衣,身上一件白色薄棉襯衣,舊年代的女童小圓領式樣,仿佛成人版本的童裝。如同她其他衣服看起來大多是男式小尺碼,她的衣著和她的個性相符。她的內心是女童和男性的混合體。

  她用他洗臉剩餘下來的熱水擦洗臉和手。撩起襯衣,擦洗身體。

  寂靜中有水聲和他輕輕的呼吸。

  然後她走到床邊,在他身邊躺下。

  他穿著長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後,身上散發出一股她後來極為熟悉的氣味。清潔肌膚與香水混合交織的味道。苔醉、松柏和小蒼蘭的組合,詭異對立,交錯糾纏。她嗅聞到空氣中這股有鮮明標誌的氣息,百轉千折,滲人心脾。她之前戀愛過的男子,未曾有過這種卸下衣衫後滲出香水氣味的瞬間。窗外月色雪光照耀進來,淡淡光影,使屋內擺設如同搖盪在夜色海面上的靜謐。他們並肩躺在一起。她輕聲問他,你喜歡這張床嗎。

  這是一張旅館舊宅留下的古式硬木架子床。床架上掛著白紗布帷慢,夏日遮擋蚊蠅用,一直沒有取下,汙跡斑斑有灰塵氣味。床柱床廊床架頂板,通體密密雕刻傳統吉祥圖案。麒麟,松柏,童子,獅子,牡丹,佛手,桃子,線條優美流暢,形狀富貴華麗。雖然破損不堪,油漆剝落,但這是一張顯示出隆重喜慶的床。在鄉下人家,嫁娶是大事情。這張床,一定做過新婚夫婦婚床。年輕時在這張床上交合睡眠,年老時在這張床上先後死去。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它冷眼旁觀在它上面交替出現的人。在時空中錯會顛倒為情所困的人。輪回之中的男人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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