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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看到他5歲時和哥哥姐姐合影。短短平頭,敦敦實實。他是幼子最受疼愛。穿藍白條圓領汗衫,健壯清秀。

  她看到他到了溫哥華之後,漸漸成為一個注重儀態略顯矜持的少年。20歲,他穿正式西裝出席聚會,有一張水仙般臨水自照的面容。

  她看到他與同學馮恩健的約會照片。年輕女子溫柔宜人,眉目端正,穿連身裙和高跟鞋。他們在海邊擁抱在一起,臉貼著臉,十分親昵。結婚照。教堂裡的西式婚禮。新娘婚紗款式算是保守,頭上戴一圈白色玉臀花,看起來比清池成熟。

  頭一個孩子是男孩。馮恩健抱著孩子在溫哥華家裡花園留影。男嬰穿紅色衣服,綠色襪子,頭髮濃黑,漂亮而健碩。次女是在清池因工作被派去紐約之後懷孕出生的。

  她最終留下三張照片。一張是他少年時,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略有些頹唐,五官輪廓秀美。一張是他30歲,在某個工作會議之前,穿白色襯衣,眼角有了性感紋路。已是成為父親的成熟男子。另一張,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幼小兒女,一起在家裡花園合影。春天鶯尾開得茂盛,綠色草坪上一片深紫色花叢。白色走廊,白色秋千,白色樓梯。看起來是有良好教養和篤實經濟的家庭。所有人臉上呈現相似的矜持自如的笑容。

  慶長把這三張照片夾在一本書裡。這是一個對她來說截然陌生並遙無邊際的家庭歷史。許清池的個人歷史。他的世界渾然一體,自成格局,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一個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時間已過盡。在逝去的40年裡,有他英俊而健壯的年輕時候,情欲熾熱感情純真的時候,理想澎湃鬥志昂揚的時候,輾轉漂泊努力生存的時候。那些時間與她沒有時空聯結或者血肉糾纏。他們各自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生髮,存在。兩條生命脈絡平行伸展,遙相呼應。

  最終。她遇見的是40歲的許清池。

  他們沒有合影拍過照片。他是存在於內心記憶之中的人。不是一類證件的屬性,需要與公眾說明或者對外證明。不是證據。不是素材。不是記錄。他不是需要分離出來的存在感的屬性。他出現之前,就已與她的時間同行並進。與血液一起流動,與意願一起成形。如果某天她失去他,她無需拿出照片來回顧這個人,或以此來記得或忘卻他。這是不必要的。

  他是情感本身。是回憶的本身。他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屬性。她選擇不再解釋。寧願這些內容超出他理解範圍,也無法被接受。

  相對于清池豐富龐大的照片,慶長所能提供的寥寥無幾。缺乏正式的成長的照片,使慶長成人之後,沒有得到確定而豐盛的生命證據,似乎她在黑暗中憑空生成。她的過去,缺失可以被尊重和承認的基底。家庭在困境中只求生存,無力留下可以傳承的精神、氣質、個性、風格。相反,被貧窮、顛沛、創痛、變遷,種種身不由己的逼迫,一再毀損和清空。她的照片極少。她接受人生被倉促推進的現實,那是她生活的本來面貌。

  一種先天註定的缺陷所在。沒有情感,沒有物質,沒有經營,沒有關注。也沒有照片。

  一直保留的只有一張小尺幅的黑白照片。邊緣分割成優雅鋸齒狀,置於櫻桃木相框裡,用暗紅色底紙襯起,放在書架上。是童年時跟著祖母和叔叔去寺廟裡旅行,三人在空曠的廟外平臺處合影。樓臺飛簷處可見當時陰冷天色。大概七歲的慶長,梳童花頭,穿涼鞋,身上棉布連衣裙由祖母縫製刺繡。她的腿和胳膊纖細,臉蛋略有嬰兒肥,面容裡已有抑鬱神色。照片裡所有人都沒有笑容,凝視前方,嘴巴閉得緊緊的,有一種內心憂戚和倔強之意。慶長說,那時母親不知所蹤,父親得了病,親人之間氣氛陰沉。幸好祖母疼愛我,但她也在老去,疾病纏身。我知道她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保護我。

  慶長說,我的記憶裡存有這樣一次春日旅行,好像剛下過場暴雨,沿著臺階往上走。邊上流水潺潺。海棠花在山谷裡開成一片白色雲海,落下的花瓣很多,在風中不斷撲灑過來。我走一走,抖一抖裙子,看花瓣重新墜入谷底樹叢之中。她說,這張照片,代表了我的童年,以及之後的少年或者現在的人生,都在按照一種既定的軌跡發展。在照片裡,我看到命運的手印,重重打在我的臉上,打在這照片裡毒一個人的臉上。根本無法回避。默默忍受被重捆的痛楚。

  他無語。長久之後說,你有過快樂嗎,慶長。

  她說,我知道自己即將或者已經孤身一人,但這不代表我不明了快樂。事實上,我也許比同齡的女孩更為珍惜快樂以及對快樂敏感。

  凋謝的海棠花瓣都能讓我快樂。我只是很少歡笑。

  她的這段話,也許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之後,他有一段時間費心想讓她展露笑容,她能感受到這明顯努力。閒暇時,他閱讀數獨或者邏輯方面的書籍,興趣所在從不厭煩跟她分享。帶她一起做各式智力題,耐心描述,講解過程。他是言談幽默機智的人,有開朗穩定的心理狀態,這由他的平衡開放性格以及西方式教育和職業背景註定。他對她說一些笑話,有能力讓她發出歡暢笑聲。

  她惜懂初戀愛上的少年,是高年級一個普通男生,僅僅因為那個男生總是逗她發笑。遇見善於說俏皮話,並能輕易把她逗笑的男子,她都覺得對方親近。清池具備能力讓她發笑。

  慶長。在感情的狀態裡,你天真而直接,像個孩子,有時還有一種憨憨的傻氣,與你表面上的警惕和剛硬完全不同。很多人這樣說過她,包括Fiona和定山。也許他們因此而停留在她身邊。她的確如此,容易心懷委屈,也容易對微小善意和施與感覺深刻的滿足。

  那也許是因為她貧乏的緣故。

  南方一場突降暴雪,蔔足三天三夜。最終成為一次災害。

  公路交通癱瘓。慶長沒有能夠按照原定計劃離開。滯留在東溪鄉,無法搭上前往縣城的車。只有抵達縣城,她才能夠快速離開。但路況惡劣,發出去的車極少。她住在當地村民開設的旅館裡,困頓中先著乎寫作稿子。帶來的衣服不夠用,在當地商店裡買了替換的毛衣和長褲,還有一雙棉鞋。天氣變化之迅疾不可預料,習慣上路的人,並不覺得麻煩,只是隨遇而安。即使在上海,她也持有旅行者的良好心態。餐廳裡被忘記上菜,路上交通堵塞,或者無緣故被人碰撞,從不焦躁發火。對於無法控制預料的事情,她願意保持平靜。

  第四天,感覺發燒。取出背囊中自備藥物服下,祈禱不要病情惡化,否則會增加更多困難。她平時出差,與定山從無頻繁短信和電話聯繫,一般只在回家之前,通知他來機場接她。這次她給定山打了電話,說被暴雪阻滯,何時能回到上海還無法確定。她沒有說自己發燒,這樣無非給對方增加壓力,並且定山無計可施。他在電話裡擔心,忍不住說,回來之後就把工作辭了,反正也已無以為繼。慶長,你需要休息段時間。

  慶長當然還是希望繼續工作。定山薪水雖然不差,但未必有如此大的餘裕。她知道她需要妥協。雜誌社希望她做其他工作,他們置疑的不是她工作能力,是專欄發展前景。他們期待她自動提出轉換方向。而她內心明白她沒有可能妥協。事實上,她從不妥協。她會選擇另謀生路。她說,我會無事,你不要牽掛。掛掉電話,繼續獨自面對困境。

  傳統民宅二樓客房,長年失修。水管凍裂,電線壓塌,缺水缺

  電,沒有取暖設備。木結構房子禦寒能力薄弱,一到夜晚氣溫如同冰凍。所有衣物全蓋在棉被上,也考慮過能不能把椅子壓在上面。滲透到骨頭裡的寒意無法阻擋。慶長躺在潮濕氣味的硬木床上,傾聽冰雪粒子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崩崩輕振。有時是冷雨法沱。擰開手電筒,用紙和筆整理這些日子所有的採訪文字資料,手指僵硬無法移動。

  置身孤立無援中,內心卻有一種人定般安寧。手機還剩下最後一格電,不知能支撐多久。

  也許就這樣被世界遺棄,也無不可。把此地當作一個盡頭,跟隨舊的世界被無聲埋葬,刷的一聲,拉上兩片幕布,一場表演告終。台下觀眾已立身離開,有何眷戀,有何長久。發生過的一切,再絢麗熱鬧,刻骨銘心,也是註定要離岸的一艘大船。燈光閃耀的大船開往黑暗海洋,不知歸途。如同註定會在推土機鏟車逼迫中轟然倒下的觀音閣橋,如同被大雪隔絕封閉的偏僻鄉鎮,如同她此刻看到的自我,隱藏心灰意冷竭力工作卻不知道方向何在。

  清池打來電話。他收到她的明信片,在電視裡看到關於南方暴雪的新聞。他們分別很久。電話中他傳過來的聲音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才初初相會。她對男子敏感的兩部分細節,一個是聲音,一個是手。在很早時她擁有特別的觀察方式,水波中湧動雲影,角落裡閃躍光斑,大人肩膀上衣服的圖案和花紋,掉落在土堆一枚小小發針,以及飄在裙子上又再次被風吹走的海棠花瓣·一諸如此類,別人也許會忽略的種種細節,在她心中都有清晰回聲。這種能力自童年開始具有,一直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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