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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破戒

  司馬皋在泰山上抽籤得到那個簽詩後,迫不及待地草草看了一下,前面是四句詩,來不及讀,就一眼掃到了後面簽注,上面寫著:「此卦爻象不吉,請自珍重,避禍趨福。」 馬上覺得十分晦氣,趕緊裝進衣袋裡,免得讓項明春和鄔慶雲看到。這些小動作,掩蓋不了心中的煩惱,整個人像掉進了冰窟窿裡,透心發涼,臉色難看,與上山過程中興致勃勃產生了強烈的反差。聽了項明春的解勸,心理上才稍稍好了一些,到底不忍心,跑到廁所裡把上面的簽詩讀了下來,簽詩上的那四句話是:

  祖上有德不照後,

  疆吏功成名未就。

  階前青苔掩芳草,

  風中燈籠光難透。

  這四句簽詩,像四條小蛇纏著他,讓他覺得噁心。回到縣裡就請假回家,抓緊辦了遷祖墳的大事。完成以後,像了卻了一樁心事,盼望中的前途有了寄託,在想像中指日可待,精神也振作起來。只是壓在院裡西南角大石頭下的黃色鎮符發揮的作用不太大,父親的身體一直不見好轉的跡象,讓他放心不下。

  打那以後,他牢牢地記著了趙半仙的囑咐,按照「百天不宜」的要求行事,那個錦囊也始終沒有敢打開看過。在這之前,女朋友小高經常來看他,兩個人早已渾然一體。讓他不近女色有點難,即使他對女色毫不動心,這女色小高也要來侵擾他,並且催促他趕緊結婚,說自己實在不願意經常和他隔著一層膠套生活。他對小高說,在以後的三個多月裡,他不能再同小高做愛了,小高懷疑他變心,他由開始不想對小高說明自己遷墳一事,到了這時,只得把內情全都捅給了自己心愛的人。小高聽了這關係一生前程的大事,就含著淚答應了晚上不再來和他幽會,只在白天有空來給他洗衣做飯。小高來了,他連擁抱接吻都不敢,讓小高覺得兩個人的感情降到了冰點以下。

  他跟隨宋書記下鄉,必須坐在餐桌上。一到吃喝的時候,他就說自己胃病犯了,正在用藥期間,不能吃腥葷食品,不能沾酒,大家就不多勉強他。好在宋書記也不會喝酒,本來就嚴令禁止下鄉招待用酒,司馬皋的這條戒律就堅持得很不錯。最難辦是其他酒場,但司馬皋做得相當決絕,堅決不進酒場。有時請他時,說得輕了,婉言謝絕,說得重了,就吃「螞蚱」,請喝酒倒像結仇一般。請他的人覺得這個小司馬是怎麼啦?這麼不近人情,論廉政也到不了你呀?朋友們沒有辦法說服他,漸漸地,一般的酒場就沒有人再約他了。

  有一天是週末,有一個在北京做了大款的老同學住在商業賓館裡,特意邀請幾個老同學在一起聚聚。因為司馬皋是縣委書記的秘書,司馬皋就在首選之列。老同學怕他不肯賞光,特意派他的加長「林肯」在他下班後專程接他。盛情難卻,在大款面前又擺不得譜兒,司馬皋只得到場,但暗暗下定決心,不動腥葷,不動酒杯。

  有人總結說,凡是堅決不能喝酒的人,就怕兩種人給你敬酒,一種是領導,一種是女人。他們敬酒時,是毒藥你也得喝下去。你想,縣委書記對你一個小兵說:「喝!」那本來就不是敬,是命令,你能不喝?一桌人都勸你說,縣委書記給你倒酒喝,是天大的抬舉,有幾個人能喝到全縣「父母官」倒的酒?你就抗禦不了這種幸福的懲罰;再說,女人倒酒時,邊倒邊念念有詞:「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小妹我敬你這杯酒,你要是不喝了這杯酒,就是嫌小妹長得醜!」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直勾勾地勾你,用紅紅的俏臉打動你,甚至用軟軟的乳房擠你,挑逗你,你半邊身子已經酥了,焉有不喝的道理?

  所以,司馬皋在這一天晚上就中了這個套。商業賓館老總鄭妍是一個全縣知名度很高的漂亮女人,對所有的男人都有抗拒不了的魅力。大款老同學回來,不下榻豐陽賓館,住在商業賓館,其道理不言自明。因為,鄭妍每次進京,都是這個老同學安排食宿的,沒有一回不讓鄭總感到滿意。老同學回來,在她這裡,吃住都是免單的。這次老同學請客,鄭妍是當然的主陪。輪到鄭妍敬酒時,這好聽的詞特別豐富,誰要是喝不下她的酒,能把日頭拴著,不讓下來。老同學敬酒時,司馬皋堅決不喝,老同學就有點遺憾,但不再勉強他,面子上卻有點不好看。鄭妍敬酒時,他真的犯難,勸酒的話已經把他逼到了牆角,投降的白旗不得不舉起來。但他還是很有原則的,他在心裡匆匆算了一下:遷祖墳的日子是農曆二月十九早上,今天是五月二十九夜晚,時間已經過了百天,大約趙半仙的戒嚴令已經解除,那就喝吧。這一喝不打緊,老同學不依了,說他「重色輕友」,連敬帶罰,灌了他一泡子,其餘客人也都不依不饒,說他當「一等秘書不好巴結」,他更不敢不喝,一來二去,就喝成了馬虎。

  當天夜裡兩點多一點,值班的呂雙朋跑來,「咚咚」山響地狂敲他的門,才把他喊醒了,呂雙朋對他說,你哥來電話,說你父親病重了。他立刻酒醒了大半,心裡產生了不祥的預感,急忙交代呂雙朋,明天對宋書記和主任們說明原因,替他請假,然後到樓上親自給史主任打電話請假。帶著哭腔兒,讓史主任嚇了一跳。史主任知道事關緊急,又在後半夜,司馬皋可能是要車坐,就叫他去叫司機小張,拉他回去。小張的睡意正濃,本來不想起床,也是聽到司馬皋帶著哭腔兒,一骨碌爬起來,睡意頓消,把司馬皋送回了家。

  司機小張耳朵裡帶著一片嚶嚶嗡嗡的哭聲,把司馬皋父親病故的消息帶回了縣委辦。幾個主任商議派丁、侯、顧三個副主任帶上其他幾個秘書前去弔唁。除了值班的,大家都爭著去,也就盡可能的多去一些了。

  本來丁主任以為這件事情只有縣委辦的人知道,誰知政府辦公室喬自山主任、秦明奇主任也知道了。秦主任向喬主任建議,「兩辦」搞文秘的人員,平時都很辛苦,只知道忙於工作,互相之間沒有多少感情上的交道。這一次通過這件事兒,無論如何也要體現一下同行們的心情。於是,他們做主,又通知了縣人大、縣政協的兩個辦公室的文秘人員,還有一些下到縣直部門和鄉鎮的文秘人員,凡能夠脫身的,一起到司馬皋家盡一盡心意。

  司馬占方的靈堂就搭在院裡,屍體卻停放在當屋裡。司馬皋讓不情願來的舅舅請來了一班響器,每到了一位弔喪的客人,就吹奏起淒婉的哀樂。這支農民出身的樂團,沒有掌握幾個曲子,就反復吹奏。用民樂吹奏起軍樂合成的「哀樂」曲子,聲音尖細刺耳,讓內行人一聽,就覺得不倫不類。其中最動聽的就是《血染的風采》,加上了不少原來曲子中沒有的花音,倒是吹得如泣如訴,聲嘶力竭,把悲痛萬分的氣氛烘托起來了。四個辦公室人員成為弔唁的主流人群,來來往往,讓響器班不停地吹著。同時,司馬皋的表弟燃放了一掛掛的鞭炮。送來的挽幛被村上幫忙的人,一條條地扯起來,先掛在院子裡,後來,掛不下了,又掛在院牆外邊,司馬皋家獨獨的宅院,就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淺山區村莊,依然空場地很少,大大小小的車輛就一直擺到了村子外邊。山裡人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多的小汽車,周圍村上的老百姓都趕來看熱鬧,人歡狗叫。司馬皋、司馬慶兄弟二人披麻戴孝,打著赤腳,一遍遍地朝弔唁的親友下跪。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們,紛紛在黑框鑲著的遺像前三鞠躬,然後一應如儀地離開靈棚,表情沉痛肅穆。司馬占方一生病魔纏身,政治上失魂落魄,沒有料想到,死後卻極盡哀榮。

  離開司馬皋家,各個車輛的司機就放開了歡快的樂曲。到了一個村邊的養豬場處,政府辦公室秦明奇主任坐的車胎放了炮,他車上沒有備胎,別的車輛備胎又無法用,只得讓其他車輛的人儘量擠一擠,把人員疏散回去了,秦明奇主任的司機找輛平板車拉上輪胎到附近公路上的修理鋪補胎。侯主任坐的車留下來陪伴他們。這一會兒的工夫,侯主任、秦主任、項明春和查志強,就只有等待。此時他們根本不像剛剛參加了追悼活動,個個笑顏逐開,趴在豬圈邊上看那個三四百公斤重的公豬埋頭吃豌豆,認真評價這個公豬良好的待遇。秦主任說:「這傢伙比人都強,你看,吃的是好食,住的是單間。」 侯主任說:「幹的工作也不賴哩。」大家會意,爆發出一陣開心的笑聲。項明春忽然想起了記不得何人的一首詩:

  親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體同山阿。

  這首詩很有哲理。死者與生者,親戚與路人,靈堂與歡場,如同陰陽相隔,心不一樣,場不一樣,行不一樣,果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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