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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讓他進縣委辦公室,也不是一帆風順的。一開始,縣文聯主席非常愛才,舍不了這個很可能有所成就的作家,主席從志強自身發展的角度替他考慮,勸了他半夜,希望他在文壇上有所建樹。文聯主席這個人,是個寫作迷,一生鍾愛文藝女神,為了寫作吃了一輩子苦頭,依然癡心不改。他從自己一生由於接連經受政治運動沒有任何成就,將抱憾終生出發,把希望寄託在了查志強身上,他願意把自己的手稿都提供給查志強作參考,讓查志強寫出石破天驚、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巨著來。他分析說,科學的春天到來了,文藝的春天也到來了,現在形勢好了,正是作家大展宏圖的好時代,你是一個具有潛質的作家,離開這裡是不明智的選擇。他苦口婆心地說,志強啊,政壇其實最不適合文人幹,當官一時,著作永恆啊。甚至說,只要查志強同意留下來,文聯主席願意親自到縣委請命,讓他當文聯的副主席,只差點願意把主席這個職位讓給他。然後給他最好的創作條件,整天捧著他都行。無奈他從政的心意已決,文聯主席怎能勸醒他?一個小小的文聯副主席又怎能淹著他的心?說到最後,文聯主席見怎麼也勸不醒他,心情沉重地執著他的手,無限遺憾地說:「也好,也好,到那裡畢竟地位特殊,面向全縣大局,工作更為重要,也更能積累生活,積累素材。志強啊,不要丟下文學的筆,還寫呀,還寫呀!」志強對這樣類似悼詞「安息吧,安息吧」的殷殷囑託有點反胃,但還是眼噙熱淚地答應了。就這樣,一個很有希望的作家死了,一個好秘書誕生了。

  縣委辦公室是一個工作效率很高的地方,迎接、安置查志強和項明春進縣委辦公室工作的會議,也就沒有繁文縟節。史主任只交代了一下就走了,讓丁副主任具體分工。除了跟宋書記的司馬皋沒有參加會議以外,其他在中心組工作的同志全部到會。本來,查志強和項明春兩個人沒有到位之前,原來在位的中心組同志們已有心理準備。到了位,兩個人都分工起草大材料,但查志強側重大報告、大綜合,由余樂萌配合;項明春則側重參加常委會議,起草《常委會議紀要》和編發對口市委辦公室的《豐陽快報》,編發下發各鄉鎮、各局委的《豐陽工作資訊》,也就是側重黨政資訊的收集、整理、加工工作。他的工作由鄔慶雲、吉祥配合。辦公室的雜務,如通知會議、辦理會務、辦公室內務等,由孫成志、範德保、胡春立、王姐等人操心。當然,大的工作任務來臨時,辦公室全員上馬,任何人都責無旁貸。

  會議上,可以看出,余樂萌秘書的臉色一直不好看,一副落寞的樣子。這也難怪,從「第一支筆」的位上,一下子屈居第三位,叫誰心裡也不好受。文人相輕是一種通病,大家都覺得,誰比誰尿得未必更高一些。特別是讓查志強為主,他當配角,他更是有些想不通,自己畢竟是副科級嘛,你查志強離任命為秘書還差得遠著哩。這些想法雖然沒有暴露,臉上卻帶了出來。不僅余秘書是這樣想,胡春立、吉祥、範德保和其他的幾個人心裡也打著小九九。因為辦公室是依靠提拔重用來調動人的工作積極性的,一下子進來了兩個重量級人物,無形中就塞著了大家加速進步的通道。

  就好像一個小雞第一次放進另一個雞籠一樣,身和心的熟化要有一個過程。分工後,老同志們的臉上陰晴不定,有些冷場。

  丁副主任笑眯眯的話裡有話地說:「志強和小項初來乍到,同志們要幫他們熟悉情況,讓他倆儘快地進入角色。我在辦公室工作已經十三年了,深知這地方不僅要人的高能力,更要人的高素質,還要有很高的適應性和親和性。咱們作為縣委領導的參謀部、左右手,哪一個人都有作用,哪一個環節都不能少,任何一處出了漏洞,都是辦公室丟人打傢伙的事情。大家可以想一想,我這一段是怎麼做的,同志們心裡都清楚,我想,對大家來說,應當具有借鑒意義。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大家都不會在縣委辦公室幹一輩子。只要大家齊心協力,把工作搞上去了,不僅大家都光彩,個人的進步也會更快一些,不然可別怪領導不給你們操心!」

  聽了這話,大家才開始有點活躍,紛紛說:「丁主任放心,我們一定按你的要求辦!」

  在地方機關工作,稱呼人們官銜時,跟部隊不一樣,「不理事也是理事,副主任也喊主任。」對於副職,除了正職在場,又有必要向別人介紹時,才不得不說明職位以外,通常是不直呼「副」字的,所以大家稱丁副主任為丁主任,這與叫「副書記」、「副縣長」們某書記、某縣長是一個道理。

  會後,同志們下班。查志強在縣文聯時,在機關裡已經有了住處,下了班就走了。其他人也都對項明春虛虛地客套一下,各自回家。只有項明春一個人從鄉下的高中來,沒有地方可去,負責編排夜晚值班表的範德保說:「項老兄,你反正也沒有地方去,值班室有休息的地方,你就一兼二職吧,既休息又值班,老弟算是拜託了。」說罷,交給他一把鑰匙,就走了。

  值班

  看著大家魚貫離去,面對這麼一個極其生疏的環境,項明春的心裡一下子空落落的。並且下意識地想到,自己興沖沖地來上班,原以為是會受到歡迎的,誰知到了這裡的感覺竟是冷冰冰的,好像進入了刺蝟窩裡,相互之間沒有任何交流,連個熱情的話語都聽不到,大機關裡竟是如此人情淡漠。想當年,他去劉集高中上班的時候,學校領導不經意地就組織了一場歡迎儀式,那些還素不相識的同志們顯得非常熱情,寒暄之外,搶著接行李,就像多年的老朋友,已經到校複課的學生們圍了一大群,當校長說「這是我們新來教物理的項老師」時,所有人熱烈地鼓掌,如同歡迎戰場上歸來的英雄人物。兩處相比,差距實在太大了。項明春想歸想,心裡還是挺高興的,因為總算是跳出了教育之門,進入了一個新天地。所有突然泛起的煩惱一掃而光。於是,往口袋裡裝上值班室的鑰匙,哼著小曲兒,踩著鼓點一般,跑到大街上的小飯館裡,吃了一大碗羊肉燴面,打著飽嗝兒,趕緊回到值班室。

  7月的天氣燥熱,他的心裡更是燥熱,任電扇嘩嘩地吹著,也不能把窩在肚裡的溫度降下來。忽然想到,這小範只安排了自己值班,卻沒有交代這班究竟如何去值。從課堂上搖唇鼓舌的教師,突然變成了埋頭幹行政工作的縣委辦公室幹事,反差太大了。電話機已經由搖把子變成了用手指頭轉圈撥號,一個學物理專業的大學生卻從來沒有見過,更談不上用過。沒有人可以領教一下,沒辦法,就自學吧。他隨手翻了翻值班日誌,只見一頁又一頁上,除了日期、天氣和值班人外,正文不過是用不同的手跡寫出來的相同的四個字:「一切正常。」項明春想,值班無非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小範沒有交代值班的注意事項,不一定是藏奸使壞,大約是習以為常,以為自己和他們一樣的熟門熟路,不給指點罷了。又去打開挺讓人稀罕的日立牌大彩電,上上下下七八個頻道開了一遍,出現的只是滿屏雪花斑點,也許是縣電視臺停電或者是沒有轉播什麼節目;拿了幾張報紙翻看了一下,一點也讀不進去。就這樣呆坐了一個時辰,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於是,關上門,下得樓去,到這個四四方方的「轎子」式縣衙裡,前前後後走了一遍,像個騷情的詩人,去和那些古柏樹進行無聲的對話。這些古柏樹告訴他,幾百年來,這個縣衙大院裡塵封了許多久遠的歷史。朝代、時代和年代,一代接著一代,統治、管轄著豐陽縣的一方百姓。現代人一批批粉墨登場,正在這裡上演著新的生動的人生活劇。老柏樹告訴他,小子,你的另一種人生也許正從今天、從這裡開始,不要懼怕,挺起胸膛,路漫漫其修遠兮,上下求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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