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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林希四歲時,真相大白,劉燕死都不肯說出林維的名字,哪怕夫妻從此形同陌路,她也不敢說。

  劉燕在長期的精神抑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林維也好不到哪去,他是男人,面對有子不能認,一點點的情感都不能外露,他也掙扎得幾近發瘋。他已有妻室女兒,因著這份責任,他一直熬到了年過半百,女兒大了,出國留學了,他才終於決定為自己的餘生留點生機了。因為他和劉燕苦熬半生,頭髮都熬白了,他沒有辦法再熬個三四十年,今生今世,只要能在一起,什麼樣的指責他都認了。他偷偷安頓好妻子的生活,他一直拒絕交出那12%的股權就是為妻子和女兒打算,想讓妻子下半輩子生活有個著落,也想讓女兒能有份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地嫁出去。然而林維斷沒想到,正是因為那12%的股權,讓他陷入家族爭權奪利的旋渦,最後竟丟掉了性命。當然這只是一方面,他預謀和劉燕私奔的事被林希發現,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多次交涉未果的情況下,林希終於失去了人性最後的一點理智……

  劉燕一直以為林維的死是葉冠語所為。她做夢都沒想到,會是林希嫁禍。從聽到林仕延和林希的對話那一刻開始,劉燕就已經「死」了。其實那晚她是去看望林仕延的,聽聞他中風,到底是夫妻一場,于情於理她都應該去看看,順便談一下離婚的事情。

  「我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林希這麼說。

  就是這句話,宛如閃電將劉燕劈成了碎片。她不知道她是怎麼跑出來的,一連數天,她將自己關在翠荷街的小樓裡,誰都不見。

  一夜,真的是一夜,劉燕原本花白的頭髮全白了。四嫂早上給她端早餐的時候,嚇得驚叫。

  林仕延和林希先後上門看望劉燕。林希在母親門前長跪不起,劉燕始終置之不理。

  除了林氏父子,每日都有施工隊的工作人員上門勸說戶主搬家,因為翠荷街全面拆遷已經持續了幾個月,林家的這棟小樓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島」。周圍一片廢墟瓦礫,電線杆什麼的都被推倒了,唯獨小樓還在漫天的塵埃中艱難地守著最後一寸土地。

  「就是這了,總裁。」

  呂總管下了車,指著已成「孤島」的小樓說。

  葉冠語茫然四顧,但見一片塵土飛揚,昔日破敗的翠荷街已然是一片工地,除了那棟小樓,舊樓和平房都不見了蹤影,推土機和吊車在殘垣斷壁間緊張地作業,現場一片忙碌。隨處可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員和民工,專案經理和一干公司高層顯然已得知董事長要來,大老遠的就迎過來,他們以為葉冠語是來視察工地的,專案經理指著工地說:「工程進展一切順利,就是那棟樓的戶主死活不肯搬出去,我們做了幾個月的工作都沒用……」

  葉冠語踩過瓦礫,走向那棟孤獨的小樓。項目經理欲跟過去,呂總管跟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止步,又對其他負責人說:「你們都忙自個的去吧,總裁也就隨便看看,有事再叫你們。」

  眾人這才作鳥獸散。

  小樓一樓大門緊閉,葉冠語敲門,裡面傳出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說了你們別來,沒用的,我家夫人不搬。」

  緊隨其後的呂總管發話了:「我們不是來勸你們搬家的,我們是你家夫人的老鄰居,過來看望下夫人。」

  「吱呀」一聲,門從裡面被打開了。

  四嫂上下打量站在門口的葉冠語和呂總管:「你們是我家夫人的鄰居?」

  「正是,你上去通報聲吧,就說一個姓葉的老鄰居來拜訪她。」呂總管完全代替了葉冠語發言。

  四嫂遲疑著,終於還是上去通報了。不過片刻,她就下了樓,指了指裡面:「你們進來吧,夫人有請。」

  呂總管看了下葉冠語:「總裁,我就在樓下等你吧。」

  葉冠語沒有做聲,自顧跨過門檻。四嫂將他往樓上引,木樓梯顯然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吱呀直響。因為門窗都是關著的,屋內光線極暗,空氣無法流通,從一樓到二樓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

  葉冠語知道,這是腐朽的味道。

  這個家族已經走向腐朽,一代名門,也不過如此。他們有太多見不得光的東西,於是寧願守在黑暗裡,一日復一日地腐爛。只是他們不懂,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永遠的秘密,他們寧願腐爛也害怕真相最終被剝開來,呈現在陽光下。葉冠語只覺悲傷,他做夢都沒想到他的身世竟然也是他們家族的一個秘密,腐爛了三十多年,現在竟要他自己親手來揭開。

  「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

  「從前我就懷疑過,原來就是你!」

  「……」

  「可不可以走近點,讓我好好看看你,孩子,我找了你三十多年,這麼多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因為你啊……」

  「……」

  「對,對,走近點,再走近點……你長得很像你父親,尤其是眼睛,但你比他好看,比他英俊……」

  「我的父親是誰?」葉冠語終於說話了。他是面對著窗戶站著的,窗簾只拉開了半邊,劉燕背著光半躺在躺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頭亂蓬蓬的白髮下是一張形如骷髏的臉。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葉冠語虛弱得幾乎無法站穩,不,不,梁喜珍才是他的母親,哪怕她貧賤,哪怕她沒有姣好的容顏,但她善良,是這世上最最善良的女人……可眼前這個女人,這個曾經傲慢如皇后的貴婦人,當年甩給梁喜珍一個耳光,那個時候葉冠語才八歲,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耳光!天哪,她竟然就是他的生母!命運如此殘酷又如此滑稽,他們兩家人曾經做了那麼長時間的鄰居,梁喜珍還給林家奶過孩子,餵養過林然,究竟是幾世的冤孽,竟讓他們兩家到了今世還糾纏不清。

  「你的父親……」劉燕掙扎著坐起來,大熱天的裹著厚厚的披巾,仍抑制不住瑟瑟發抖,她顫聲說,「他已經死了。」

  「死了?」葉冠語蹙起眉頭。

  「是的,死了。」

  「他是誰?」

  劉燕並沒有馬上回答,癡癡地看著葉冠語,這是丟失三十多年的兒子啊,竟然長成這麼大了,挺拔偉岸得像一棵傲然雪峰的松。她多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臉,三十多年,她常在夢中聽到嬰兒的啼哭,那麼淒厲,夢中撕碎的心醒來仍是尖銳的刺痛。可是,他分明拒絕跟她的親近,臉上的線條繃得生硬,沒有一絲一毫緩和的餘地,嘴角沉著,語氣冷得結冰:「他到底是誰?」

  「他已經死了。」劉燕喃喃的,像失了魂魄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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