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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林希慌忙搖搖頭,心煩意亂,嗓音嘶啞:「沒什麼,就是難過。」

  「誰不難過啊?」杜長風的瞌睡上來了,靠著車窗閉上了眼睛。林希側臉看著哥哥,欲言又止。車窗外,林中的光線很暗,明明是上午,卻感覺陽光正慢慢地退縮,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著窗外的世界。夜晚又要來臨了嗎?林希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可怕的噩夢又要來臨了!十七年了,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會見到葉冠青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用淒厲絕望的聲音沖他吼叫:「我都求饒了,為什麼不放過我?!」

  林希驚恐地睜開眼睛,車內的暖氣開得很大,卻還是周身冰涼。他側臉看了看已經進入小睡狀態的哥哥,內心劇烈地抽搐起來……

  像他們這樣的大家族,總是有很多的秘密,每個人都有秘密,父親的,母親的,兒女們的,很多很多……有些秘密也許跟隨主人埋進棺材都不可能公開,對內,大家即便你爭我奪;但如果遇上外敵,必會保持高度一致,家族的秘密很多時候就是家族利益,在利益面前,人性的貪婪和自私從來都是赤裸裸的。

  林希知道,生在這樣的家庭,他別無選擇。

  到了殯儀館,林維很快化成了一把灰,被裝進了一個精緻的骨灰盒裡,由其妻子馮湘屏抱著上了車,十六歲的菲菲則抱著父親的遺像哭得肝腸寸斷,也跟著上車。車隊繞過二院,最後停在公墓的山腳下,一大隊人浩浩蕩蕩地上山將林維的骨灰下葬。

  天空陰沉。

  風聲在山谷間嗚咽呼嘯。

  又一個生命灰飛煙滅,只是天地這麼大,世界這麼大,一把黃土能埋住的畢竟很有限,人心太險惡,地下的亡靈根本不懼這薄薄一層黃土。今天我躺在這裡,明天也許是你躺在這裡,誰又贏得了誰呢?

  林仕延現在已是林家當之無愧的長輩,他佝僂著背,一遍遍撫摸著哥哥的墓碑,禁不住老淚縱橫。生在這樣的家庭,往往比平常人更不幸。創業不易,守業更艱難,他操勞了大半輩子,實在是心力交瘁,很多的事情他可以守口如瓶,但更多的事情他無法預見,比如,他斷不會料到,真正殺害林維的未必就是葉冠語。

  也許他知道,卻裝作不知道吧。

  家族的秘密就是家族利益。家族利益永遠高於一切。

  葬完林維,林家人自然也要到英年早逝的林然墓前祭拜。之前情緒失控的劉燕再次崩潰,首先哭倒在兒子墓前,接著是林仕延、林希……五年了,林然離世已經五年,如果林然知道這五年裡發生了什麼,他未必會抱怨自己這麼早就躺進冰冷的地下。至少林希是這麼認為的。就在一家人哭作一團的時候,林希發現妻子文婉清不見了蹤影,四處張望,看到她站在很遠的一塊墓地上,那裡是葬窮人的地方,用漢白玉圍欄跟林然這邊的墓地隔開了。

  林希尋思著走過去。

  「你站在這裡幹什麼?」林希問妻子。

  文婉清反應過來,慌忙搖搖頭,「沒……沒什麼,隨便看看。」

  「隨便看看?」林希狐疑地看了眼文婉清面前的墓碑,頓時僵住,很普通的灰白色碑石上赫然刻著:愛女李落英之墓。落英?不正是哥哥林然生前的戀人嗎?林然當年就是因為落英而被葉冠青打破頭,從而導致二哥長風去鬥毆,釀成人命慘禍的。

  「你認識她?」林希盯著妻子。

  文婉清表情有些不自然,笑了笑:「我的一個同鄉,以前認識。」

  「哦——」林希拖長著聲音,不知道是信了還是不信,「走吧,小心感冒。」說著拖起文婉清的手離開了墓地。

  林家舉行葬禮之際,葉冠語正在忙翠荷街拆遷的事情。翠荷街是老城區,政府決定將其開發成一個文化廣場,向全社會公開招標。這麼好的擴張機會,葉冠語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他叫上公司的幾個高層去現場看地。

  灰禿禿的舊樓和平房跟周圍林立的現代大廈確實很不協調,電線杆橫七豎八地撐在雜亂的巷子裡,各種各樣的電線像蛛網似的將整個翠荷街罩得嚴嚴實實,從這家窗戶裡牽進去,又從那家窗戶裡扯出來。幾十年了,這裡的貧民區形象一點都沒改。

  胡同口的那株桂花樹還在,但不久,也許就會轟然倒地。

  葉冠語被眾人簇擁著走到桂花樹下,已經是冬天了,桂花飄香的季節已經遠去,但凜冽的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清香,一如當年。葉冠語撫著蒼老的樹幹抬頭仰望蕭瑟的枝丫,如鯁在喉,旁邊的人跟他說什麼,他都答不上來……

  那年的秋天,在葉冠語後來的回憶中,成了一生最黑暗的日子。他每日從外奔波回來,總要跑到林家小樓外久久佇立。他就那麼抓著鐵門,怔怔地望著空落落的院子,昔日嬉鬧喧囂的場景像是一場夢,完全沒有真實性,眨眼工夫,一切就已面目全非。當時院子裡的花園已經長滿荒草,門口更是堆滿落葉,顯然很久沒有人來打掃過了。林家已經徹底遺棄了那棟房子,他們可以在法庭上蒙混過關,卻無法直面葉家的人。事實上,當時的葉家還剩下誰呢,就剩葉冠語守著神志不清的老母親,葉家的院落裡也是荒草叢生。

  葉冠語不甘心,整日奔波在外,先是求助媒體,沒有一家敢報導。他又到有關部門的門前跪地請願,無人理睬。他甚至寫血書,貼到音樂學院,還是無濟於事。這時候,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隻手遮天」。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面回來,意外地在胡同口見到了等候已久的林然,他顯然傷得不輕,額頭留下了一條很深的傷疤。

  兩個人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相對無言。胡同口的桂花樹據說有五十多年的樹齡了,正是八月間,桂花的清香彌漫在冷冷的夜風中。米色的花粒細細密密,自頭頂灑落下來,兩人的肩頭很快就落滿花粒。芬芳四溢。再也尋不回的青春飛揚,再也留不住的執手深情,一切都恍若桂花香,帶著秋夜的涼,淡淡的,飄散在無邊的夜色中。

  兩個人的身影被路燈昏黃的燈光拉得很長,遠遠地看,像是電影裡無聲的長鏡頭,悠遠而寂寥。但現實畢竟不是電影,避無可避的刺痛,宛如針芒生生紮在了兩個年輕人的心上。葉冠語瞧著林然,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他,仿佛只是想從他身上瞧見別的什麼,那目光裡竟似是悲憫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

  林然知道已無可挽回,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只是害怕這樣的寂無聲息,寂靜得叫人心裡發慌。

  他試圖打破沉默:「……聽說你要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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