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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完全是商量的語氣!也不容舒曼表態,他就徑直搬過琴凳,坐到鋼琴邊,掀開琴蓋。深呼吸。手指緩緩觸向琴鍵……

  這首曲子舒曼沒有聽過,曲調舒緩,卻流淌著奇異的哀傷,高音處則異常婉轉,每一個音符都似有回音,直穿入胸膛滲透到血液,讓人被攝了魂魄般不能自已。音調的蒼涼感和嫺熟的演奏技巧融為一體,凝神傾聽,仿佛置身空曠的原野,天空高遠,腳下碧綠的草浪翻滾,天地間孤零零只剩自己一人,神思飄得那麼遠,恐難再回來。多麼美妙的音樂!這種指法的彈奏除了已故的林然,再無人可以演繹。連舒曼都不能。

  而音樂是可以讓人交出靈魂的。別說舒曼和韋明倫懂音樂,就連那兩個抬琴的馬仔也被釘住了似的,愣愣地瞧著杜長風彈完最後一個音符,那樣子像是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葉冠語不知道是懂還是不懂,似乎想置身音樂之外,好像又有些不能自已,目光有一瞬間的零亂,但表情仍然堅定,讓人無法看透他的心。

  一曲奏畢,杜長風舒了口氣,側臉瞅著舒曼笑了一笑:「怎麼樣?舒老師,我沒有辱沒這架琴吧?」

  那笑,出人意料的無辜。那笑,花兒一樣在他臉上綻開,眼神明淨,整個人都很乾淨,乾淨得無邪。

  「這首曲子是林然去世後,我寫給他的,所以……從未公開……」

  僅此一句,舒曼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她戰慄著,那一刻,她似乎動搖了。她已經動搖了!

  葉冠語見狀趕緊給手下馬仔使眼色,手下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抬起鋼琴就往屋外走。杜長風不但不攔,還很紳士地幫忙打開門。葉冠語也不失風度,「抱歉,打攪了。」說完拉起舒曼就走,舒曼明顯的身體發硬,機械地被他拖著走,眼光卻還停留在杜長風臉上。杜長風微笑著示意她走,目送著她出門。

  在經過他身邊時,他忽然低低地說了句:「那首曲子叫《花火》。」

  似乎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舒曼抽泣起來,一直被葉冠語拉下樓準備上車了,她還在哭,仰臉凝望樓上的陽臺。杜長風已經來到陽臺送她,沖她揮揮手,笑容坦蕩。舒曼搖搖晃晃,那一刻,如銳刺尖刀往心上剜去。

  葉冠語不等手下拉車門,火速將舒曼請上車。

  一聲令下,車子呼嘯著沖出樓下花園。

  直到這一刻,杜長風的笑容才消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社區的大門,仿佛剛才被拖走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他的魂,臉色蒼白得像是屋宇上的積雪,竟沒有一絲血色。舒曼……一念及這個名字,似乎連呼吸都痛徹心扉。韋明倫將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話來安慰。他終究是別過臉,轉身回樓上的臥房,原本挺拔的脊背突然變得佝僂起來,腳步沉重。

  「她會回來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韋明倫很不忍看他這樣子。

  林維的葬禮於次日低調舉行。

  出席葬禮的都是各界名流,林維的夫人和女兒都已哭成淚人,靈堂的打點都是林仕延派人在做。劉燕一身黑色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戴了副大墨鏡,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她站在靈堂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動不動地盯著靈堂前躺在鮮花叢中的林維,像尊冰冷的蠟像。舒伯蕭夫婦,以及舒隸和妻子,也都出席了葬禮。林希作為林家唯一的嫡親男性繼承人,迎來送往,非常禮貌周到,只是連熬了幾個通宵,眼窩都陷進去了。林希的妻子文婉清舉止端莊,一直緊隨林希身後。杜長風明顯的心不在焉,木木的,也是一夜未睡,韋明倫不時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舉止,他卻置若罔聞。

  再說葬禮這邊,本來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卻在遺體被搬上靈車的時候出了岔子,林維的夫人和女兒哭倒在地不說,林仕延的夫人劉燕突然沖進人群,死死抱住靈柩,怎麼也不肯撒手。旁邊的人嚇壞了,拼命掰她的手指,拖她,拽她,卻無濟於事,劉燕就像是跟靈柩粘在一起一樣紋絲不動,淒厲的尖叫刺破長空。林仕延怔怔地看著妻子,腦子完全轉不過彎,如果是林維的夫人和女兒這樣失控,還好理解,作為弟媳的劉燕這樣瘋了似地發狂,無疑亂了身份。

  關鍵時候,林希沖上前,對著母親大吼:「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要不要跟所有的人說,你跟他去?!」

  一句話鎮住了劉燕。

  她停止尖叫,恍恍惚惚抬起頭,披頭散髮的樣子像個失了魂魄的女鬼。旁邊的人馬上過去將她拉開了。林仕延跟香蘭使了個眼色,香蘭上前將劉燕扶進林家的房車。

  「阿姨這是怎麼了?」去往殯儀館的路上,杜長風和林希坐一輛車,杜長風對於劉燕适才的失控有些不解。

  林希的表情也很僵硬,淡淡地說:「沒什麼,估計是觸景傷情,想起了大哥去世時的場景,那時候她比剛才還不像樣子……這幾年,她的精神狀況很糟糕,一直就不是很正常,爸爸請了很多醫生來看都沒辦法……」

  「阿姨真可憐。」杜長風說。

  林希冷冷的,眯起眼睛望著車窗外,仿佛是被什麼刺得睜不開,冷不丁冒出一句:「可憐的人多了去,在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很可憐。」

  杜長風並沒有深入去理會這話的意思,反問:「就這麼算了?」

  「你指什麼?」

  「伯伯的死,就這麼算了?」

  「不然怎樣?」林希反問。

  「就這麼放過姓葉的,伯伯死不瞑目!」杜長風咬牙切齒,很不甘心。

  林希望著他,頓了頓,道:「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要不要放過他,而是他能否放過我們……」

  「他還想怎樣?一命抵一命,他也該夠了吧!」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林家死光了,他才甘心吧。」

  這時,車隊已經駛進了通往二院的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車窗外,透過密密的樹林,二院那邊山坡上的墓地隱約可見,林然就葬在那裡,還有舒秦,還有……葉冠青。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杜長風更是一臉黯然,抬眼間,眼眶已經泛紅。

  「都是我的錯……」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

  「誰都有錯,一步走錯,步步錯。」林希長長地舒口氣,他望著車窗外不斷往後倒退的樹林,唇角囁嚅著,「葬了伯伯,我們林家……已經有兩個人埋在那裡了,真不知道還有誰會埋在那裡,如果死了的人真的可以安息,為什麼活著的人會如此備受煎熬,那一定是亡者的靈魂在作祟,安息,什麼才叫真正的安息呢?」

  杜長風轉過臉看著林希,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哥,你說我們犯下的罪,是不是一定要以死才能贖罪?問題是我們都不願意死,用餘生去贖罪可不可以呢?贖得了嗎?地下的人能感知嗎?會原諒我們嗎?」林希像是靈魂出了竅,說話前言不搭後語。

  杜長風瞅著林希不明所以:「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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