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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葉冠語雖然高中就輟學在外做工,卻也是飽讀詩書的人,當然也不能讓自己顯得太卑微,他收起自卑,不卑不亢,跟在座的幾個年輕人逐個握手打招呼。「這位是我的三弟長風,」林然指著一個穿著牛仔裝的年輕人說,「跟我們一起回國的,以後還望多照應。」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杜長風,個頭挺拔,相貌很英俊,還不是一般的英俊,就是樣子有點吊兒郎當,笑起來透著一股邪氣,跟林然他們完全是不同的兩種人。「客套話就不說,以後大家都是兄弟了,有好吃好玩的,一起分享,要打架的,找我!」他說話一套一套,像個老江湖似的。其實他還只是個大學生。

  「你就知道打架,就沒別的專長?」林然責備弟弟,眼神卻很溫和。看得出來,他很寵溺這個弟弟。

  葉冠語跟他們聊上後,才知道林然原來是個鋼琴家,在海外很有名,已經出過好幾張唱片了。林希比林然小幾歲,在省城讀醫科大學,他父親原來就是個醫生,當了華僑後在離城投資興建了家大醫院,林希無疑是繼承父業。舒隸比葉冠語還大兩歲,也是學醫的,在上海讀研究生,說是馬上要出國了。杜長風則跟哥哥林然一樣都是學音樂,學的是小提琴,名義上在音樂學院讀書,大部分時間卻跟林然泡在一起,據說音樂學院的老師拉琴沒他拉得好,他經常把老師趕下臺。可是葉冠語瞧他那玩世不恭的樣子,哪像個搞音樂的,牛仔褲破了洞,脖子上掛著銀鏈子,煙不離手。怎麼看都像個不良青年。但是很奇怪,他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讓他散發著與眾不同的光芒,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說話喜歡調侃,一臉的不正經。

  飯後幾個年輕人坐在一起繼續打牌。

  葉冠語和林然沒打,在一旁觀戰,也聊天。自然少不了聊音樂,讓林然吃驚的是,葉冠語居然很懂音樂,巴赫、蕭邦、李斯特、拉赫瑪尼諾夫,他竟如數家珍;聊到文學,更不得了,葉冠語讀過的書讓林然都自愧不如,無論談論哪個名家,他都非常有見解,頭頭是道。就連一般年輕人不看的古典文學,莊子孟子老子一連串的,他都倒背如流。林然當即對這個出身貧寒的年輕人刮目相看,他衣著寒酸卻學識淵博,尤其他言語間不卑不亢的一種氣節,不由得令人折服。他並沒有刻意地去炫耀自己的才學,卻似乎淩駕在所有人之上,眉目間似有銳氣,逼人無法直視。

  「你好厲害啊,冠語哥!」林然看著葉冠語兩眼放光,由衷地說,「我中文很差,以後你可要多多指點,就因為中文差,家父才把我們幾個送回國的,說我們忘本,連老祖宗的話都不會講了。」

  一邊的杜長風插話:「拜託!你別把老頭子的那一套搬出來,我聽著都起雞皮疙瘩,明說好了,以後要寫什麼弄什麼,直接讓冠語兄代勞就是。」

  「你,你這傢伙,真是不上進。」坐他對面的舒隸呵呵直笑。

  「出牌,出牌,什麼上進不上進的,動不動就老祖宗,我就知道我的祖宗是猴。」杜長風呵呵地笑著,指著其他人說,「你們也是,說到底,我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林希連連點頭:「二哥說得有理,我們都是猴。」

  一陣哄笑。

  ……

  「啪」的一聲,葉冠語被驚醒。

  他驚慌失措,四顧張望,這才看到巷子裡有孩童在放爆竹。

  再看看鐵門裡的院落,死一般的沉寂,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也像是什麼都已經發生過。活著的,死去的,都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一滴淚、一聲歎息、一句捫心自問的話語。

  其實他很不願意回憶過去。那些支離破碎的往事已然是他心底不可觸碰的傷痛,不去觸碰,並不表示那些傷、那些痛可以痊癒結痂。很多個寂寞無眠的夜晚,翻來覆去中,那些痂就會隱隱地滲出血來。就像此刻,他看著那荒廢的院落,忽然覺得很厭憎。那些人、那些事並沒有帶給他多少快樂和幸福,他緣何還在此憑弔?他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準備離開。

  手機突然響了,呂總管打來的。嘈雜聲中,他只聽清了一句:「葉總,剛剛得到消息,林維昨晚在墨河大橋被刺身亡……」

  在離城,連接桐城的地方,有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本身的名字是叫墨河,但是當地很多人都管那條河叫「憂傷河」。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裡成了很多人輕生的首選之地,經常有人從橋上跳下去,每年都有人葬身河底。墨河因此籠罩著悲劇的陰影。每到陰雨天,站在橋上,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嗚咽聲回蕩在河面上,即便是酷暑天氣,站在橋上吹風,那風也是冰涼的。如果心情抑鬱的人去橋上吹風,面對滾滾東去的河水,很容易產生輕生的念頭,「憂傷河」由此得名。

  後來,為了杜絕自殺事件,當地有關部門專門召集志願者到河上巡邏,岸邊也時常有人巡視。葉冠語就「有幸」被巡邏員救過一次。那是十七年前法庭宣判後,他承受不住打擊,在橋上吹了一夜的風,跳了下去。最後當然沒死成,被救了上來。

  葉冠語回桐城時經過墨河大橋,叫司機把車停到橋頭,自己步行過橋。橋上行人車輛依舊川流不息,絲毫看不出就在十幾個小時前發生了命案。倒是有幾個員警站在橋欄邊說話,還有一個在拍照,似乎在取證。現場的血跡顯然已經沖洗乾淨,但在行人道旁的積雪中仍殘留有零星的血漬,觸目驚心。

  才十幾個小時,活生生的一個人就沒了。

  葉冠語微微眯起眼,遠眺滾滾而去的河水,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這是他的習慣神態,每每在思考什麼時,他總會眯起眼睛,目光凜冽如寒冰,什麼樣的陰謀都逃不過他的銳眼。

  九點,葉冠語準時到達葉氏茂業公司總部的總裁辦公室。都說雪後天晴,偏偏昨晚下過雪,今天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光線很暗,一室的瀟瀟雨氣。落地的幕牆玻璃外,喧囂的城市像是另一個無聲的世界,一切從眼前匆匆掠過,仿佛電影的長鏡頭,悠長而漫遠。

  葉冠語約了律師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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