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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但他聽清了,是「林然」……

  葉冠語得知舒曼住進了離城的海棠曉月,眉頭一直緊蹙。呂總管跟他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

  事實上,自約見林維,他就一直處於精神游離的狀態。雖然如願以償地打擊到了林維,看到他瞬間蒼老的樣子,他甚覺痛快,但林維最後說的那句話卻也不輕不重地刺到了他的心。林維說:「林家大概只有林然是無辜的吧,你為什麼不想想林然,你真的忘了他嗎?」

  葉冠語當時愣了半晌,忘了自己是怎麼回應的,很久很久,他只覺心裡某個地方在隱隱地發痛。這麼多年了,他居然還會心痛。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時光,他以為他再也不會為之所動。他不去想,絕對不想。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自己足夠狠,只有狠,才能讓自己無情,他才可以一個個地解決掉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可他偏偏忘了無論怎麼狠,那個人始終長眠在自己心中最柔軟處,不能想,也不能提,動不得,一動就牽起五臟六腑的痛。

  雪後的離城很安靜,也很純淨,一如當年。

  呂總管在車裡跟他彙報行程安排:「上午十點您將跟外貿局的負責人談合同,中午一起用餐;下午兩點,您將和寰宇公司的王總去城東看地;晚上七點半,您約了電視臺的葛雯小姐共進晚餐……」

  「去翠荷街。」他說。

  「您……」

  「我說去翠荷街。」他重複。

  「是。」呂總管不敢多問,忙放下手中的備忘錄,吩咐司機,「老張,掉頭,去翠荷街。」

  昨夜雪下得那麼大,仍然不能掩蓋翠荷街的破敗,大片的舊式社區,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視窗密集如同蜂巢。站在馬路對面望去,白茫茫一片。葉冠語要司機在路邊停下車,吩咐呂總管先回去,呂總管甚是瞭解老闆的脾氣,一個字也不多問就先回了公司。葉冠語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整個人像是夢遊一般,像是丟失了什麼,想要尋找,卻又不知究竟丟了什麼,完全一片茫然。

  葉家舊居很多年前已經賣給了鄰居,不過是間矮小破舊四面漏雨的平房,旁邊搭了間雜亂的灶房。葉冠語站在院子外面看,還是跟過去一樣,牆邊堆了很多煤球,隔老遠就聞到飯燒糊了的味道,屋子裡傳出小孩哭鬧的聲音。

  「來了,來了,別哭,媽媽就來!」一個年輕女人正在灶房洗頭,小跑著穿過院子進了屋。

  於是葉冠語想起了過去,母親在居委會的一家小作坊裡彈棉花,一年四季,母親的頭上總是沾滿白色的棉絮,怎麼洗都洗不掉。作為家中長子,葉冠語承擔了很多同齡孩子無法承擔的家務,劈柴、燒火煮飯、照顧弟弟,有時候還要幫父親拉煤,最輕鬆的時候,莫過於給母親洗頭。

  多少年了,他至今仍記得母親發間的白絮,到死,都沒有洗淨。如果母親還健在,他一定每天都給母親洗頭,用最好的洗髮水,慢慢地洗,輕輕地揉,那樣的場景該有多幸福。

  可是母親已走多年,他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歎了口氣,他轉身看到了巷子那頭的林家舊樓,慢慢走了過去。

  一道陳舊的綠色鐵門被緊鎖著,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裡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

  葉冠語透過鐵門縫隙靜靜看著雜亂的院落,厚厚的積雪仍未掩蓋叢生的野草,顯然已久未住人。他忽然有些累了,坐在了門口磨得發光的水泥臺階上,上面有雪也顧不得,然後靠著鐵門,慢慢合上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又想起了從前,他第一次走進這院子時的情景。那還是他得知母親給林家做保姆後,他從桐城趕了回來,想阻止母親。但是晚了,母親都已經搬到林家去了,弟弟冠青也跟著一起搬了過去。他怒氣衝衝地跑到林家院子,未進門,就聽到了滿堂的笑聲。林然和林希,還有林院長的養子杜長風都在,三個年輕人和另外一個年紀稍長的青年在一起打牌。林然見到葉冠語很驚喜,雖然十幾年沒有見面了,還是認得,不認得猜也猜得到。他很客氣地起身招呼著讓座,文質彬彬,禮貌周到,讓葉冠語一時也拉不下臉。

  林希同樣很斯文,戴副眼鏡,開口就喊「冠語哥」。

  葉冠語當時很尷尬。

  他當時也很驚訝,十幾年不見,林家兄弟早已不是兒時的模樣,都是洋裝在身,舉止談吐極有教養,即便是熱情有加,跟葉家的兄弟站一塊,還是一眼就分出了層次。那種高貴,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也是他們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無法與之相比的。他清楚地看到了彼此間堪比高山大海般的遙遠距離,深深的自卑讓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低人一等過。從來沒有。

  「冠語哥,你還是一點都沒變呢。」林然似乎看出了葉冠語的局促,盡可能用平和的語氣,拉近彼此的距離,「我剛才跟珍姨說,很感謝她小時候餵養過我,現在又過來幫忙照顧我和弟弟,我們一家人都很感激,所以我把冠青也叫過來一起住了,大家本來就是一家人,你可不要見外……」

  「是啊,大家住一起多熱鬧,剛好可以湊一桌打牌。」冠青到底年紀輕,只要哪裡有玩的,什麼都可以拋到腦後。小時候他跟林然打過架的事,他好像壓根就忘了。

  母親梁喜珍聞聲從廚房裡出來,見到冠語,知道他來的目的,忙把他拉到廚房說話:「冠語,你也別多想,我就是幫個忙而已,林院長送林然他們回國的時候,親自登門來託付,你說人家現在都是華僑了,有的是錢,啥樣的人找不到,還不是圖個鄉里鄉親嘛。林然他們這三個孩子都好有禮貌的,到底是留過洋的人,說話做事都是一頂一的斯文,讓冠青跟著他們好歹也學點斯文樣,都這麼大的人了,他們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打架的,你放心好了。」

  葉冠語瞅著母親,原本一肚子的話全咽了下去。他當時看到了廚房熱騰騰的飯菜,花樣菜式那麼多,顯然都是用心之作。母親待人一直是掏心窩子的,她說的話也許有道理,而且跟林家兄弟在一起,她或許也沒有那麼孤獨。但是,一家人,可能嗎?那種階層之間的差異,豈是說沒就沒了的,葉冠語知道說服不了母親,卻也無可奈何。

  「冠語哥,你也過去打牌吧。」林然微笑著走進廚房,親熱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給你介紹個朋友,也是我的好兄弟,來。」說著就把葉冠語拉到了客廳,指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說,「這是舒隸,從小跟我們一起玩的。」

  舒隸個子很高大,一看就是個做學問的,忙起身跟葉冠語握手:「你好,早就聽林然說起過你,今日一見,真是很榮幸。」

  都是場面上的話,卻說得那麼得體,天衣無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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