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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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了那種微醺的氣息之中,感到了自己置身於這種氣息之中更加自在。身邊不時走過描眉抹粉的姑娘,我也沒有了那種反感,她們有權利按自己的方式理解幸福,而且,自己跟她們的差別,也並不像平時設想的那麼大。 我覺得自己看透了世界,沒有來世,沒有終極,沒有時間後面的本質,因此沒有犧牲的理由。難道自己的骨灰對世界會有一種期待?時間之中的歷史因素是無法抗拒的,展開著的市場不承認理想主義英雄主義。人需要一個神話,但這個神話卻被永遠地擊碎了。於是,自己就是終極,就是唯一的意義之源。在這個時代,過程與終極已經合流。這是破譯,這是底牌,這是真相,這是這個時代最大的覺醒,也是最大的悲哀。在今天,生存已經成為生存的唯一依據,這太可憐也太可悲了。人不是豬狗,人需要在自我生存之外去尋找活著的依據。可今天,當人們把自己當作意義之源,他就切斷了自己通向無限的可能性。覺醒的人是可悲的,他承受著殘忍的悲哀,橫下心剪斷了對世界的任何念想,捨棄了道義人格和良知,順從了可親可近可悲可鄙的現世主義。 我曾認為如果一個人僅僅只憑著生活經驗活著,那他一定是個狹隘的人,只看見自己的人。世界上一定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從神秘的虛無之中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無法駕馭,也無法證實無法描述,卻是那樣確鑿地存在。這是更高的真實。這個真實不是上帝,而是深心那種無法說明的衝動和渴望。這種聲音只有少數人能夠聽到,並受到感召,使他有抗拒生活經驗的力量。那些聖人們,就是一些抗拒者。 我仍崇拜他們,但我再也不能跟著他們走下去了。對世界我無能為力,我有權利放棄,我只能如此。無能為力,無可奈何,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解脫,我感到了如釋重負的輕鬆。那些豬人,還有狗人,其實是聰明的人,幸福的人啊。人這一輩子,只能面對鼻子下的那一點點東西,人其實就是這麼可憐,可悲。但只有在可憐可悲之中,才可能與現實發生有效聯繫,才可能萌生出一點點希望的萌芽,可憐可悲的希望萌芽。 我發誓要重新做人,把過去的自己殺死。決心很大,做起來可不容易。 目標已經確定,第一步就是要在廳裡占到一個位子。世界這麼大,無限的可能性對我來說只剩下這麼一點。哪怕是為了兒子吧,眼前即使是一潭臭水,也要跳下去撲騰一番。過去設想自己站在一座山峰上,俯瞰山腳下名利場中那些可憐可悲可笑可鄙的人在蠕動,蛆一般地蠕動。當自己終於決定了要進入的時候,才感到這種蠕動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對董柳說:「這雀巢奶粉,就自己吃了?」董柳說:「我想好了,給丁處長送去。」 我還以為她說她們醫院哪個處長,她手往那邊一指,才知道是丁小槐。送給誰我咬咬牙也上門去了,去拜丁小槐的碼頭,這太傷我的心了。 我說:「那你今天晚上給宋娜送去,就說謝謝丁小槐那個電話。」董柳望了我嘲笑地說:「就把我推到第一線?」要不是心懷著鬼胎,哪怕是丁小槐,去謝謝他也是應該的,可現在生怕才進了門,就被別人把五臟六肺看了個透。 我想起了自己的誓言,連聲說:「我去,一起去,堅決去,完全去,徹底去。」別人無生中有還會來事,我有一個由頭在這裡沒勇氣來事嗎?答應下來了晚飯吃得不痛快,心中凝了一個結。 我對自己說:「還能把自己看得那麼金貴嗎?要把自己看小,看小,像糞坑裡的一條——蛆。你一條蛆你還想有尊嚴?」這種想像太噁心,也太殘忍,可我還是不放過自己,逼著自己反復想了好幾遍,盯著那種蠕動的樣子,不讓自己逃開。這樣想著,飯嚼在嘴裡都要吐出來了,又強迫自己吞了下去。可這樣想了還是沒有衝開心中那個結。吃完飯董柳在洗碗,我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心裡忽地沖出一句話來:「老子斃了你!」 我馬上意識到了這句話的意義,就站住了,身體中似乎被衝開一條透明的通道,從頭到腳。 我把右手緩緩舉了起來,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把虛幻的槍,左手貼近了,做了一個上子彈的動作,食指又彎了彎,體會著扳動扳機的感覺,然後頂著自己的太陽穴,心裡說:「老子以兒子的名義斃了你,你還沒死!」馬上感到了窒息的緊張,像有一把真槍逼住了自己,心跳也加快了。 我對這種效果感到滿意,把手放了下來。去的時候董柳想把蜂蜜拿出來,我說:「一起送去,丁小槐他娘不是老人嗎?」就帶一波去了。走在路上我說:「人他媽的總是很庸俗地存在,連美國總統競選時都說自己好,別人不好,他竟敢在電視裡對全國人民這麼說。連他在電視上都敢說,我臉皮要那麼薄幹什麼?」走到樓下我想千萬別被晏老師看見了,我從來沒送過什麼給他呢,就加快了步伐。上了五樓,我用左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想像著給自己戴上了面具,右手又比劃出那把槍,在太陽穴上戳了一下。董柳奇怪地望著我說:「幹什麼,神經病一樣。」 我說:「幹什麼?就幹那個什麼。」董柳敲了門,我對自己說:「你就是來謝謝人家的,難道他還潛入到你心裡來搞偵察?」 我心裡鎮靜了一點,手中提著東西,心中幻想著那把槍正頂著自己的太陽穴。 宋娜開了門,一面對裡面說:「董柳來了,還有池……池……他也來了。」她這麼一說我心裡就發慌了,也不怪她,自己沒有頭銜,人家是不好叫啊。丁小槐系著圍裙從廚房跑出來說:「稀客稀客!」又攤著一雙手說:「在外面領導別人,在家裡被別人領導。」又鑽到廚房去了。董柳把提袋放在沙發上,宋娜說:「來就來,還送什麼東西?」董柳把一波拉過來說:「來謝謝丁處長。」又提高了聲音對廚房裡說:「上次要不是丁處長一個電話,我一波也好不這麼快。」強強要拉著一波到房間裡玩,董柳說:「一波你別跟弟弟打架啊!」宋娜叫住兒子說:「強強表演一個給董阿姨看。」強強說:「哪一個?」宋娜說:「小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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