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九〇


  我說:「我還以為你寫書昏了頭呢。」他指了桌上說:「是在寫,在寫。」說了一會話我就告辭說:「我就不耽誤你們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樓。到樓下我說:「你也三十三了,就別拖了。」

  他說:「這是我家鄉地方劇團的演員。今年評了副教授可以調家屬了,我才敢在家鄉找,不然兩地分居可怎麼辦?」

  我說:「你也該嘗嘗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門離家兩站路,我決定走回去。

  我沿著東風大街走著,一邊故意地踩著路邊積雪。

  我忽然感到世界有點陌生了,似乎在一夜之間繁華起來,無數的霓紅燈廣告在冷的夜閃爍,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種車輛川流不息,街邊行人來來往往。走過一家商店門口看見兩棵聖誕樹,充氣的聖誕老人擺在聖誕樹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個媽媽指著聖誕老人要小女孩叫「爺爺」,小女孩親切地叫了。經過一張豪華的大門,我剛想看清楚裡面是怎麼回事,耳邊響起了清脆的聲音:「歡迎光臨。」嚇了我一跳,門邊兩位穿紅色旗袍的迎賓小姐挑開門簾做出手勢把我讓進去。

  我轉身就走,口裡說:「歡迎光臨,我還以為你們說造反有理呢。」退下來才知道是金箭夜總會,新開張的。快到隨園賓館了,一個影子閃到我面前,我身子一讓,是個姑娘。她看了我的動作笑了說:「先生,休息嗎?」

  我說:「休息?休息什麼?」她有點羞澀地笑一笑說:「休息我。」

  我吃了一驚說:「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是中國。」

  她說:「先生放鬆一下吧,中國改革開放都這麼多年了,男人也應該開放一下自己。」

  我說:「不不。」

  她說:「why not(為什麼不)?」她居然冒出一句英語,我馬上想著她可能跟外國人打過交道,我說:「我家裡有人,有人。」

  她說:「換換口味吧,別人我還看不上呢。」

  我拍拍衣服說:「忘記帶錢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對旁邊另一個女孩說:「我說了不像個打雞的,你還要我去。」到隨園賓館門口,很多少男少女圍在那裡,每人手中拿著一個本子。

  我問了一個女孩,才知道是某某歌星今晚在這裡下榻,沒買到票的崇拜者正等著他演出歸來。

  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再問一遍,女孩奇怪地望著我,好像在看一個外星人。

  城市的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氣息,令人微醺的氣息。在不知不覺之中,它改變了一切,也改變了人。當你意識到這是一種潛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時候,卻失去了反抗的理由。一切都是那樣自然平和卻不可逆轉地展開著,展開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瓦解性極強的力量,使一切深刻性都變得蒼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變不了最簡單的事實,因此最簡單的事實有著最深刻的內涵。

  我意識到了自己是這個時代的堂吉訶德,比堂吉訶德還不如。堂先生把滑稽當神聖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歷史的依據,不合潮流,而我意識到了卻還是不合潮流,毫無價值毫無意義地不合潮流。的確,潮流不是從天上憑空流下來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必然性,也有其歷史的依據,一個人不可能憑著匹夫之勇去對抗這種必然性,對抗歷史。這是宿命,是那些還願意相信和堅守一點什麼的人最大的悲哀,他們甚至不能給自己找到一種依據,一種理由。

  在默想中我猛然發現轉向家中的路口早已過了,就往回走。這時聽到一陣鐘聲,是若斯教堂在敲鐘。

  我在前面一個路口向西轉,想去教堂看看平安夜的場面。在大門口停下來,看到裡面人並不多,都是中老年人。

  我走到後排,坐下了。臺上是耶穌像,在燭光中不甚分明。彌撒已經結束,教徒們在傳遞著一隻盤子,上面是一杯紅酒,一塊麵包,那就是耶穌的血和肉了。教徒們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一下,象徵性地領受了主的恩澤。當鐘聲又敲起來的時候,我感到了那聲音中有著一種磁性的力量,那是一種呼籲,一種召喚,一種對人生的理解。這時我意識到了用無神論來證明宗教的虛妄,是沒有最後的說服力的,人們需要歸宿,需要終極,需要最後的依據。如果人間沒有,就在天國創造出來。上帝的問題其實是人間的問題,永恆的問題其實是現實的問題。這些人虛構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虛構了天下千秋一樣,孔子實際上是一位教主。這時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一位男青年,唯一的青年。

  我正揣摩著是什麼力量將他召喚到了這裡,他站了起來,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一個瘸子。

  我明白了。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無路中的道路。而且,人總是要死去的,宗教是通往永恆的唯一道路。因此,神聖性不是從上帝開始的,而是從人們對上帝的需要開始的,人們需要一個神話。可我還是寧可忍受沒有終極的沉重與虛無,而不願為自己虛設終極,我可悲地失去了欺騙自己的能力。哲人說,有了死亡,人們嚮往的一切東西,名聲,金錢,都成了渺小的事情。這曾是我在清貧中的安慰。這實在太不對了,正因為有了死亡,那一切才如此重要,甚至神聖,否則人們可以無限等待。

  我們是時間之中的小人物,在這之前或之後,就什麼也不是了。這時有個教徒注意到了我,向牧師說了什麼,牧師就向我走來。雖然披著法衣,但他走路的步態使我如此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個人,上帝的使者不能這樣走路。法衣把人的步態遮住了,但這仍然是一個人。

  我馬上站了起來,跑了出去。跑到街口我回過頭望著教堂,十字架在微光中聳立著,指向天空。可是,在它的後面,新開張的立華商廈聳入雲天,燈光從下面一直打上去,將大廈籠罩在金黃的光輝之中。

  我忍不住閉上了眼,這種景像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幅剪影。

  回到大街上,人聲鼎沸。

  我馬上明白教堂中的人為什麼那麼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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