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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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內心微笑著,以欣賞的眼光去觀看表演,又去觀察馬廳長的臉色,倒也很平靜。 魏局長等人送我們上車,跟馬廳長握手道別,又跟丁小槐,然後是我。看丁小槐握手時那種透著得意的興奮,我對自己說:「你願意先握你先握你的去,以為自己真撿了個寶吧。」這麼想著可心裡還是怪怪的不是滋味。校長塞給丁小槐兩個信封,再給我一個,口裡說:「辛苦了,辛苦了。」 我想著裡面是錢,剛想推辭,丁小槐把信封接過來往我手中重重地一塞。 我馬上去看馬廳長,他根本沒往這邊看。 上車時我對著丁小槐拍一拍口袋示意著信封,又向大徐瞟了一眼,丁小槐微微搖頭示意別吭聲。回到賓館我打開信封,是兩百塊錢。 我說:「給這麼多錢,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呢,我也沒講一句話。」丁小槐說:「給你就拿著,推推推的幹什麼?我們大家都伴點福吧,你真的要推,不但校長下不了臺,誰也下不了臺。」 我說:「真的不好意思。」 他說:「別把你自己看那麼小,到了下面,你就是個大人物了,你不把架子端起來,下面的人反而不自在呢。」 我口裡說:「想想倒也是的。」為了讓他們自在,我得把架子端起來,這也是一種體諒,一種人道。 這天上午我從大院出來,有個聲音在喊:「同志,同志。」 我一看,大門口的路邊跪著一個人,吃了一驚,就停了腳步。 我看那人四十來歲,臉上瘦得像刀在骨頭裡面剜過似的,身邊是一個塑膠袋,裡面有一隻瓷碗,還有一雙筷子,戳破袋子露了出來。他見我停下了,膝頭一前一後挪動著朝我這邊挪了幾步,一隻手伸著怕我走開,口裡說:「同志,同志。 」 我跑上去,扶住他說:「腿不方便?」 他說:「腿是好好的,毛病不在腿上。」傳達室的老葉說:「他自己說是華源縣的赤腳醫生,得了病沒錢,要闖進去找馬廳長,那怎麼行?他跪在這裡都好大一會了。小池你去跟劉主任說一聲,老讓他這麼跪著也不是個樣子。」又對那人說:「叫你去找民政局,在這裡跪三天也跪不出錢來。」 我說:「什麼病?」 這時他扶著我的手站了起來,跪久了一時沒站穩,身子晃了一下,我一隻手撐著他的腋下,才站穩了。他感謝地望我一眼,那目光使我對他有了初步的信任,他並不是一個無賴。他望著我說:「胃癌,已經診斷了,胃癌,再過幾天就擴散了。」他的目光和聲調都透著絕對的恭順,我簡直無法承受。他拿出人民醫院的診斷書,雙手展開來了給我看。 我說:「你到底是哪裡人?」 他說:「華源縣大澤鄉人。」 我說:「我剛從華源回來,你可別騙我。」 他馬上換了口音用華源話說:「同志,我不是騙子。」拿出身份證給我看,又告訴我,他把家裡的東西全賣了,帶了五百塊錢到省城來看病,連一餐飯都不捨得吃,可錢還是在剛診斷出病時就花完了。醫生說要開刀,還要交一千五百塊錢。 我說:「你回去想想辦法吧,衛生廳也不是慈善機構。」他臉上痛苦地扭著說:「回去有辦法想,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不是到了生死關頭,誰願出這個醜?窮人的臉也是一張臉呢。可人就是這個低賤命,你怎麼辦?家裡就一個茅草屋了,拿什麼去賣錢?兒子還上著初中呢,女兒沒叫她讀書了。想想兒子女兒吧,我不想死,要我再把茅草屋賣了,他們住到哪裡去?我不能回去,我死也要死在外面,死在家裡那是禍害了家裡人,葬都葬不起。」 我說:「你是赤腳醫生,你找縣衛生局想想辦法。」 我想著是不是以廳裡的名義寫封信讓他帶回去,再一想是不可能的,上次我已經錯過一回了。他低著頭拼命搖頭,一邊說:「再過幾天就擴散了。」眼淚一串串滴下來,半天摸出一封信說:「我的信都寫好了,我不見了叫老婆不要拖兒帶女出來找,我流浪去了。其實等他們收到信,世界上就沒我這個人了。」老葉說:「看看這個人也不像個騙子,小池你去給領導彙報一下,沒有上面丟句話下來,我也不敢放他進去。」 我回到辦公室,劉主任不在,就對丁小槐說了。 丁小槐說:「那麼一跪就可以跪出錢來,那不是搞詐騙?」 我說:「要不給馬廳長彙報一下吧,老跪在那裡也太不好看了。」 他說:「那你想說你說。」 我猶豫了一下,想著這是一條人命,就到隔壁給馬廳長彙報了,又補充說:「老跪在那裡也太不好看了。」 馬廳長說:「先搞清他的身份,真的是個赤腳醫生呢,你到財務處領點錢給他。」 我說:「領多少錢?」 他說:「古處長自然知道的。」又說:「跟他說拿了錢別到處講,也不要再來了。」 我跑到門口,那人還跪在那裡,來來往往沒人理他。 我說:「你站起來。」他雙手撐著地,慢慢站了起來。 我說:「我們馬廳長說了,給你點補助,你拿了不要對別人說,也不要再來,可以不?」他連連點頭說:「好,好!你好,馬廳長好,他好。」 我問他縣衛生局長的名字,他果然說出來了。老葉說:「你今天碰到好人了,你等一下,他進去給你拿錢。」 我到計財處找到古處長,把馬廳長的話說了。古處長說:「知道了。」領我到出納那裡說:「寫張十五塊錢的條子,叫小池簽個字,記在廳長特批的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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