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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其實從小到大,父女倆很少有爭執。那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在他們之間爆發如此直接而又激烈的衝突。

  她是個性格溫和,但在某些事情上又無比執拗的人。後來她和沈池的婚禮如期舉行,父親甚至沒有到場。

  她以為他還在生氣,是在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反對,可是沒想到僅僅兩天之後,就接到有關部門的通知。

  晏剛在執行任務中英勇殉職。

  她活到二十五六歲,才終於知曉父親的真實身份和職業。

  而她也終於理解了,為什麼父親會對沈池的身份如此反感和抵觸。就因為平時接觸得太多,因為被迫身在其中,見了太多的黑暗和殘酷,才讓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寶貝女兒也踏進這個污穢不堪、甚至見不到一絲光明的世界裡。

  孫教授的手術如期進行。

  耗時六七個小時,因為切開之後才發現,真實情況遠比之前拍片顯示的結果要複雜得多。承影作為第一助手,全程協助在側,這一場手術下來,竟像打了一場硬仗一般,最後病人麻藥未退,在昏睡中被推出去,而她身上的手術服已經從裡到外濕了個透。

  接著晚上又是夜班。

  她卻幾乎整晚沒法入睡,半夜靠在值班床上迷糊了一陣,可一閉上眼睛就總想起之前在手術臺上看見的景象。像是清醒著,又像是在做夢,腦海中的片段時斷時續,仿佛夢見自己拿著薄而鋒利的刀,對準了病灶切下去……

  大量的鮮血在瞬間湧出來,從脊椎四周彌散開來,將她的手指漸漸淹沒。她的視線也隨之變得一片模糊,滿目血紅,找不准下手的方位,急得一頭大汗。

  最後終於驚醒過來,窗外已是天色微明,心臟還在砰砰亂跳,額前卻是真的覆著一層薄薄的汗意。

  沈池是午後才回家的。

  三個小時之前,有一趟從菲律賓飛來的航班,他親自去機場國際廳接到沈冰。沈冰在整個沈氏家族裡向來是以怪脾氣出名的,她堅持不肯住到家裡來,只帶著隨行人員在四季酒店開了個套房,然後約他共進晚餐。

  沈池回到家,家裡的阿姨立刻上前彙報:「沈太太早上回來的,連飯都沒吃一口,就直接回房睡覺去了。」

  「午飯也沒吃?」

  「沒有。」阿姨一臉擔憂,「我去叫過了,她說沒胃口。」

  沈池輕步上了樓,穿過套間客廳,直接進入臥室。

  窗簾沒拉上,下午的日光從一整面落地窗外斜射進來,室內一片光明透亮,可床上的人卻似乎睡得很沉。

  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這才發現她其實睡得並不安穩。或許是因為一條手臂正壓在胸口上,影響了她的睡眠,那雙秀長的眉微微蹙起,濃密纖長的眼睫正自極輕地顫動。

  他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看了她片刻,才伸出手去輕拍她的臉。

  「承影。」他叫她,「醒一醒。」

  可她恍若未覺,眉頭鎖得更緊,仿佛猶自陷在那一片未知的夢魘中,抽不了身。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她的頭髮竟然還是濕的。大約是洗完頭連擦都沒擦就直接睡下了,如今盡數攤在枕頭上,摸上去還帶著明顯的潮意。

  而她睡得極不安穩,似乎正在經歷令人痛苦的夢境。他目光微沉,終於露出一絲擔憂,索性加大了手上的力氣,硬是將她給拍醒了。

  承影剛醒過來的時候,人還有些怔忡,一時之間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剛才,她又做了那個夢,夢中仍是黑暗的雨夜,她站在流水淙淙的河邊,墨色的水草漫上來幾乎卷過雙腳,帶著濕冷滑膩的觸感。雨下得太大,無處可避,她渾身瑟瑟發抖,可是舉目望去,始終看不到第二個人。

  「你做噩夢了。」似乎過了好半天,沈池的聲音才終於拉回她的神智。

  她用手掌蓋住臉,努力清醒了一下,坐起來說:「不算噩夢。」

  類似的場景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在她的夢中出現一次,只不過,在過去的許許多多個日子裡,她多半都是在半夜掙扎著醒來,然後再獨自一人沉默著重新睡去。

  有時候他就睡在旁邊,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形同陌路。

  她起來去浴室稍作整理,又拿電吹風吹幹了頭髮,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沈池正在講電話。

  沈池拿著手機靜靜聽了一會兒,大約是對方問了什麼問題,他才語調平平地回答說:「醫生。」

  承影的腳步微頓,向他投去一個探詢的目光。

  他側過頭來也看了看她,隔了幾秒之後,又對著電話裡的那人說:「她和你從沒見過面,有什麼好聊的。」

  他的語氣平淡,稍微有點冷,可是臉上表情卻不像是不耐煩的樣子,講完一句之後便又重新靜下來聽著。這讓承影不禁愈加好奇對方的身份。

  她輕步走到近前,微微仰起頭,仔細觀察他的反應。他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有點漫不經心地繼續應付:「……我不認為你和她之間會有共同話題。」

  她終於忍不住了,就用口型比了句:是誰?

  而沈池大約也正被對方糾纏得沒辦法,索性把手機從耳邊移開,遞給她:「我堂姐,今天剛從菲律賓過來,她想和你聊一下。」

  沈池的堂姐。這在承影的心目中,壓根一點概念都沒有。

  她甚至不知道這個堂姐是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

  可是電話裡的那個女聲乾淨清脆,即使是第一次通話,也並不顯得生份:「承影,晚上和我一起吃飯好嗎?」

  「姐。」她叫了聲,隱約覺得有些彆扭,但還是很好的掩飾過去了,語調輕鬆地說:「抱歉,今天沒去機場接你。」

  「沒關係。我聽沈池說,你是名醫生。」

  「對。」

  「巧得很,我丈夫也是醫生,不過他是一名牙醫。晚上我請客,你和沈池來四季酒店,我們六點半見。」

  「好,到時候見。」

  掛掉電話,她才問沈池:「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堂姐?」

  「沈冰是我二伯父和他的菲律賓太太生的,他們一家人一直定居在菲律賓,平時很少回中國。我們結婚的時候,沈冰恰好惹上點麻煩事,不方便入境,所以沒來參加婚禮。」

  「麻煩事?」她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字眼。是什麼樣的麻煩,才會被中國政府禁止入境?況且,還只是針對一個女人。

  誰知沈池竟像是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隨口說:「她向來都是沈家最會惹麻煩的人,等你和她熟了自然就會有體會。」就這麼輕描淡寫地繞開了話題。

  可是等到見了面,承影不禁開始懷疑沈池之前所做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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