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38)_老村_學達書庫

三八

　　「你不曉得，過去他在鍋山鎮曾經大鬧過一場哩！喝醉了酒罵人，讓眾人將他抬起來，從飯館裡撂出去，撂到外頭的街面上，拿牛糞塞他的嘴，把人丟的沒法再說了。」

　　但礙著費飛的情面，田發河不能不給他收拾了二斤羊雜碎和二斤白燒，包好送到他手裡。

　　費飛拿回窯裡，陪著楊文儀喝起酒來。

　　喝酒的時候，起初費飛頭腦清醒，觀察著楊文儀，私下還給他做了這樣的結論：此人正如毛主席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裡所說的那樣，一個典型的流氓無產者。然而猜了幾拳幾杯酒下肚後，費飛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也跟著忘乎所以了。到底他也是愛酒的人，遇上楊文儀，算是遇上了對手。

　　酒徒有一句語錄：世上的人分有等級，但猜拳技巧卻全國相同。畫著畫著，楊文儀的形象在費飛眼裡高大了。慢慢又開始和他對等，且時不時竟要壓他一頭。兩個人在窯裡喝覺得憋氣，乾脆挪到窯門外的磚階上，鋪了幾張報紙席地而坐。此地有大杏樹遮蔭，十分的愜意。接著便吆五喝六地大喊大叫起來。招惹得街上趕集的人立在院門口探看，以為他二人在吵架。此時的費飛已滿面通紅頭上冒汗，和顛三倒四的流氓無產者楊文儀幾乎混成一體。費飛自到鍋山鎮，精神上從沒這樣痛快過。

　　「這一次喝酒，在鍋山鎮給我造成很壞的影響！」費飛突然對我說，「但依我的脾氣，當然也不會在乎。你想我會在乎嗎？不過，楊文儀大罵鍋山鎮領導，我一旁不去制止不說反而跟他一起罵。作為我來說，是有失作家體面的。」

　　「這是你的性格使然。」我胡亂吹捧他說，「以你這樣率直的性格，正是當地老百姓所仰慕的。」

　　「是嗎？他們會仰慕我嗎？」

　　費飛的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笑容。顯然他是被我捧的得意忘形了。他端起茶几上的酒杯，居然大大地咽了一口，然後像撥浪鼓一樣搖著腦袋，喉嚨發出「嘿嘿」的聲音，那模樣，像是在四十年前，面對的是楊文儀，而不是我。他放下杯子，繼續厚著臉皮問我道：「你說，你們鍋山人，他們仰慕我什麼？」

　　我只能報以微笑，無法回答他。

　　——因為，他在我的家鄉鍋山鎮與楊文儀喝酒的事情後來我也有所耳聞。當時他們倆鬧騰得很厲害，可以說是鬧出了亂子。不過這並不重要。令我困惑的是，費飛不知為什麼，已經慢慢喪失起初對我講述時那僅有的真誠，開始半真半假，甚至有點瞎編亂造了。這我可以理解，或許是多年以來，費飛也跟著一些媒體宣傳似的，也養成了報喜不報憂的習慣。他只能講他的「過五關」，不會講他的「走麥城」。

　　後來的事實費飛雖然不會告訴我，但我可以告訴諸位。

　　費飛和楊文儀喝完所有的酒，吃完所有的肉，搖搖晃晃站立起來，被污染的報紙踩在他們腳下。他們親切地摟抱著推搡著大笑著，嘴裡也不知都說出了些什麼。

　　費飛自顧自地摸到了窯裡，掩了門準備上床睡覺。楊文儀推開門跟進窯，歪纏了一會兒，在他拉開的被子旁邊躺下來。費飛醉眼蒙裡還看了看，閉上眼喘了喘氣，等他再睜開眼，楊文儀卻不知去向了。再說，此時的他，已是泥菩薩過河——吾身難保吾身，也只能仰身躺倒，如此而已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或許他壓根就沒睡。剛閉上眼睛，立刻被一陣劇烈的打門聲吵醒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聽到窯門外有人喊話：「費老師，費老師，你趕快到街上去一趟，雙河鎮的老楊在政府門前胡罵亂喊哩！」

　　費飛吃了一驚，強掙著爬起來，出門也不辨來人是誰，相跟上便往大街走。沒走到鄉政府，打遠便聽見楊文儀嘶啞的叫駡聲從人叢裡傳來。費飛撥開人群，只見楊文儀大叉腿站在政府門前的高臺上，兩手端著一根他窯門的頂門杠子，氣勢洶洶地反復叫駡：「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奶奶——我操……」

　　鍋山鎮的男人們立在臺階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誰也弄不清楊文儀是在罵誰，所以竟沒人挺身而出去制止他。何況他本人是烈士家屬。

　　據說，他已經立在此地大罵了好幾個時辰了。有人認為他是對多年前在鍋山鎮飯館裡受到的侮辱發洩不滿來的，也有人認為他是在向鍋山鎮人示威，也有人乾脆認為他這是借酒發瘋，辱駡我們紅色政權，如此等等，意見一時不能統一。大傢伙兒最後決定，還是請費飛出來解決這個問題。

　　說話間，費飛趕到了。

　　昏頭昏腦的費飛想也沒有去想，被人們連攙帶搡地推上了臺階。他踉踉蹌蹌地向楊文儀走過去。接下來就像預先導演好的戲劇一般，楊文儀高高地舉起頂門杠子，等待他走近，走近，走近，然後照準他的頭顱，狠狠地，狠狠地，狠狠地掄了下去。

　　好傢伙，卻也恁准，不偏不倚正中天靈蓋！

　　眾人看見，在鮮亮的日頭底下，大作家的頭頂迸射出一道耀眼的紅色血光，然後，他雙手猛然抱住頭顱，身子搖晃了一搖晃，一個漂亮的後滾翻，「咕咚」一聲從高臺上跌了下來。

　　其後，費飛本人無知無覺。

　　集市像炸了窩的馬蜂，轟聲大亂。

　　楊文儀登時眼瞪圓了。酒醒了大半，面色蒼白，竟也不說趕快逃走，只亦步亦趨地跟在眾人身後，將費飛一直護送到衛生院裡。他站在急救室門外哆哆嗦嗦，見人便絮叨說：「我、我、我……我不是，不是，不是故意的，不、不、不是故意的……」

　　沒人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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