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包在紙裡的火 | 上頁 下頁
六〇


  就這樣,在這種兩廂情願的情況下,一筆又一筆「買一送一」的交易達成了。這樣就形成了報社裡的另一個「潛規則」:當讀者打來電話投訴一些企業時,記者們都會在投入採訪前對照一下「VIP企業榜」,如果發現那個企業榜上有名,他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抑制自己憤怒的情緒,並且放棄採訪的衝動。

  蕭原派杜曉東去採訪那件事的時候,我已經感到吃驚了。更令我吃驚的是:杜曉東把它寫成了報導,並且在第二天見報了。這不僅意味著我又一次押錯了寶,也意味著一個報社的「潛規則」被打破了。

  這篇報導佔據了大半個版,以裂縫為聚焦點的那張照片被放得很大,擺放在最中間的位置。在報導裡,杜曉東不僅描寫了那個男人為此事奔波的過程,還把開發商負責人那段囂張的話寫了出來。後面有一行注解:「根據採訪時的錄音整理,未作任何篡改。」

  那個上午,值班室裡的兩部電話幾乎成了關於那個開發商的「投訴專線」,那些受到這篇報導鼓舞的業主們紛紛打來電話,講述他們的委屈,有的在電話裡痛哭失聲,有的怒不可遏……我和另外一個接線員為此忙得焦頭爛額。

  當我好容易閑下來,正準備思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突然聽到從記者辦公席裡傳來一陣騷動。

  我趕過去時,看見一個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站在杜曉東跟前破口大駡:「你他媽的是沒長眼睛還是不認識字?你看不見那個開發商就在『VIP榜』上嗎?誰給你權力去採訪這件事?」

  我很快就打聽到了那個中年男人的身份,他叫何本基,是本報廣告部的一個副經理。我還聽說,那個開發商簽下廣告訂單的時候,何本基是本報廣告部的談判代表。

  我猜得到何本基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你知道,他們的收入和獎金都與廣告費有關,所以,巴結那些廣告客戶應該是他們必修的功課。杜曉東的報導見報後,我相信,何本基一定被那個囂張的開發商負責人臭駡了一頓,隨後,他準備把這通怨氣轉發給撰寫這篇報導的記者。他是這樣想的,也就這樣幹了。

  杜曉東顯然對於這樣的責駡毫無準備,他坐在那裡一下愣住了,任由對方的唾沫星子噴到了自己的衣領上。

  這時候,蕭原從辦公室裡出來了。他直奔何本基而去,並且迅速罵了幾句髒話:「你他媽的什麼東西?這是什麼地方,你也敢跑來撒野?趕緊滾蛋,回家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的樣子多猥瑣。」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蕭原罵髒話,當然我理解他為什麼這樣做。另外,我得承認,在聽到那些髒話時,我覺得很過癮,如果在那個場合允許鼓掌的話,我一定是第一個那樣做的人。

  何本基自然也沒有準備好接受蕭原的責駡,所以一下呆在那裡張口結舌。

  不等對方回過神來,蕭原又罵開了:「趕緊給我滾,哪裡涼快哪裡呆著去。」

  何本基定了定神,看樣子準備反擊,但他在此之前看了一眼四周。他看到記者辦公席的許多人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盯著他。

  何本基退後了一步,接著就轉身走了,在他出門的時候,扔下了一句話:「你等著。」

  蕭原緊隨其後出了門,我看見他沖著何本基的背影對17樓保安大聲吼道:「你是幹什麼的?以後給我看緊點,閒雜人等進來的時候,你必須先向我通報,我說能進來,你就放他進來,我說不能進來,你就把他轟出去。」

  我後來聽蕭原說起了這件事的結局:何本基出門後徑直去了15樓找周自恒。顯然,他是為了投訴蕭原而去的。

  周自恒對此事的處理方法是:何本基辱駡杜曉東有錯在先,而蕭原辱駡他也不妥。所以,何本基應該先向杜曉東道歉,而後蕭原應該向何本基道歉。

  結果是:誰也沒有道歉。我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滿意。

  關於這件事,我還想補充一下它的另一個結局:大概半個多月之後,何本基突然來到社會新聞部找蕭原。他說,如果再接到關於那個開發商的負面新聞線索時,希望蕭原能派記者去採訪,並且能夠通過報導把對方的名譽「搞臭」。

  我對此並不驚訝,我能猜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實上,我的猜測和蕭原告訴我的差不多:因為杜曉東的那篇報導,本報與那個開發商「交惡」之後,對方接著又失去了它的「VIP」地位,於是試圖用拖欠廣告費的方法來「制裁」本報。

  對於何本基來說,這顯然是個壞消息。儘管他曾經苦苦勸說,但對方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廣告費拖欠到底。所以,在談判無果之後,他心生怨恨。他希望對方能夠受到本報的輿論「審判」,以解他心頭之恨。

  對於何本基的請求,蕭原並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拒絕,他只是淡淡地對何本基說:「你以為記者都是用來幹什麼的?」

  這件事情過去之後不久,「VIP企業榜」被廢除了。周自恒在那一周召開的報社員工大會上正式宣佈了它的終結。他說,「輿論監督」是讀者賦予報社的權力,報社不能把這種權力交給企業來把握,無論對方拿出了多少廣告費。他還振振有辭地說:「廣告是廣告,新聞是新聞,這是兩碼事,把它們混為一談是對讀者最大的不負責任。」

  我知道,周自恒其實並不是這樣想的,但我並不清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應該有道理,但我當時弄不清楚這件事情裡的道理是什麼。

  蕭原後來向我解釋了這一切,他說:「如果你足夠瞭解周自恒,就知道用什麼辦法才能讓他按照你的意志去做一些事情。」

  派杜曉東去報導那件事時,蕭原就已經想好了每一個細節——他讓杜曉東去採訪那個開發商負責人之前準備好答錄機,他甚至還謹慎地檢查了那台答錄機是否能正常工作。

  杜曉東回來之後,蕭原把錄音播放給了周自恒聽。我後來聽到了那段錄音。

  一片酒杯碰撞的背景聲中,開發商負責人說:「你們周總算老幾啊?你信不信,他在我面前也得裝孫子。我說不能發,他就不敢發。」

  我想我已經替周自恒感到生氣了。蕭原說,他想要的就是讓周自恒生氣。所以,放完這段錄音之後,他問周自恒:「你是不是有什麼把柄捏在人家手裡,要不然他這樣說,你都能忍?」

  就像蕭原期待的一樣,聽到這段錄音的時候,周自恒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把雙手合在一起支住下巴,沉思片刻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倒要看看誰是孫子?」

  隨後,周自恒讓蕭原把杜曉東的那篇稿子立即安排到版面上,並且提出了要求:「版面搞大一點,把影響力搞出來。」

  我知道,蕭原在這件事情裡使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他並沒有把錄音全部放給周自恒聽,而只是選擇了其中一部分。

  我聽到了完整的錄音——在那句使周自恒生氣的話之前,杜曉東說:「是我們周總派我來採訪這件事的,周總讓我轉告你,收斂點兒,別總在外面胡說八道,說什麼報社的人都得聽你的。牛逼哄哄!我都不知道你有什麼好牛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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