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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7

  金花走了。

  這一天士心下班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不敢在人群裡擠車,只能靜靜地在車站等到大多數人都回家了之後再坐車回家。回到家裡的時候,金花已經走了。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哥,我拿走了你的存摺。對不起。我不回家,但是我再也不回來給你添麻煩了。你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別讓我擔心。謝謝你照顧我和孩子這麼長時間,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個好哥哥。金花。

  士心幾乎垮了,金花知道他存摺的密碼。存摺裡面是他大半年來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五千多塊錢。

  他頹然地坐在床沿上。命運真會開玩笑,他不遺餘力地照顧了兩年的金花在離開的時候偷拿走了他全部的錢。那些錢不是他的,是他留著還給春雨的。家裡那樣艱難,他都沒有把這些錢全部寄給家裡,現在一點兒也沒有了。除了苦笑,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從窗臺上拿起煙盒,從裡面取出一支煙點上,猛地吸了一口。

  一支煙很快吸完了,他又迅速地點上一支,站在窗邊一口氣抽完。

  兩支煙抽完之後,他忽然反應過來了。金花雖然拿走了錢,但是沒有回家!紙條上寫著她不會回家,那她就一定沒有回家。士心開始擔心起來。他立刻鎖好門出去尋找金花。不管怎麼樣,他都要找到金花。他不敢想像金花一個人帶著孩子和一筆錢在身邊,會遇到什麼事情,他只希望自己能夠很快找到金花。他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會再攆金花走了。不管以後有多麼艱辛,他都會好好地留在這一對母子身邊照顧他們。

  他找遍了附近的街頭巷尾,看不到金花的蹤影。他走幾步就跑起來,跑幾步之後又走幾步,但腳步一刻也沒有停。焦急地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的肚子很痛,他用拳頭用力地頂住肚子,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路燈的光輝裡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夜色很溫柔,輕輕地撫摸著偶爾走過的三三兩兩的人,士心心急如焚。他忽然覺得金花有可能抱著孩子返回了家裡,所以趕緊往家裡跑。他沒有吃晚飯,這時候肚子很餓,加上已經找尋了幾個鐘頭,他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了。又跑了一陣子,肚子痛得他不得不停下來蹲在街邊休息一會兒。一輛在街邊趴活兒的麵包車湊了上來,問他是不是要打車。

  士心一臉汗水,抬起頭看看那個司機。咬咬牙,點了點頭。

  「黃村。」他說,「多少錢?」

  「十塊啊!」司機說著話打開了車門。士心就扒著車門鑽了進去。

  金花沒有回家。小屋子裡的燈開著,灑下溫暖的光。這間小屋子半年裡給了士心無數的溫暖和動力。他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然後帶著一身的疲倦跋涉回家,軀體裡有著永遠也散不去的疲倦。但每天走到這條小街的入口的時候,他就能遠遠地望見小屋裡透出來的那一片溫暖的燈光,他立刻就變得精神抖擻,心裡也立刻充滿了感動。因為他知道,在那間小屋子裡,在那些溫暖的燈光裡,有兩個人在等待他回去,有一隻小貓在等待他回去,有一種日子在等待他回去。

  現在,小屋子裡冷冷清清地,只有十五塊臥在床上,看見士心進門,就從床上跳下來,跑到士心的腳步,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喵喵叫了兩聲。

  士心倒了一杯水,喝了兩口。給小爐子換了塊兒蜂窩煤,就出門了。他要出去繼續尋找;小爐子也要燒得暖暖的,也許金花很快就會回來,那個時候他就不會覺得冷了。

  8

  已經沒有進城的車了,他一個人獨自走在通向城裡的大路上,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他不時地看看傳呼機,生怕自己不小心聽不到傳呼機響起的聲音。他多麼地希望這個時候傳呼機會突然響起來,哪怕金花告訴他現在很安全,他也會放心得多。但是傳呼機一直沒有響,直到後半夜的時候都沒有響。

  他走在街頭通明的燈火中。夜晚的風一陣一陣吹過來,很愜意的舒服。如果是在平時,他會很喜歡這種感覺。很可能會靜靜地在這種微風裡走上很久很久,想很多事情。平時他幾乎沒有什麼時間這樣子靜靜地走在微風裡享受那種愜意的舒服。但是現在他一點也感覺不到這種舒服。他的內心充滿著擔憂和焦慮。

  他走到一個過街天橋上,舉目四望,依然看不見金花的蹤影。他掏出傳呼機看看,上面顯示出現在已經是淩晨四點半鐘。他餓極了也累極了,真的走不動了,就一屁股坐在橋上,只想放聲大哭。

  在這裡,除了已經死去的阿靈和已經離開的秦春雨,沒有人真正瞭解自己。其實他也不奢望有人能理解自己;母親和家人永遠都不會理解他,因為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他的生活裡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發生著什麼,也不會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什麼。金花也不會理解自己,因為她只是一個孩子。

  這個時候,一陣巨大的孤獨立刻湧上了張士心的心頭,把他淹沒了。

  晚風靜靜地吹過來,撫摸著他的身子和他的臉。額頭上的頭髮隨著微風輕輕抖動。溫柔的夜色讓他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落寞的情緒。他坐在天橋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一根一根地抽煙。很快,煙就抽光了。他依然沒有站起來,靜靜地坐在橋上,隨手撿起自己丟下的煙頭,點著了很用心地抽著。這個時候他什麼也不想了,他很臉上安靜,心裡也很平靜。

  「站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很大聲地沖他喊。他連吃驚都沒有,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就站了起來。

  那是一個員警。

  第十七章

  1

  張士心永遠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在北京做起了比曾經在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在工地做工更辛苦的活兒。他一邊用鐵鍬鏟著沙子,一邊憤憤地瞪著不遠處的那個員警。

  這裡幾十個人都有著和他一樣的表情,都在漠然地揮動著鐵鍬鏟沙子,都在憤憤地瞪著不遠處監督他們的員警。沒有一個人願意在這裡勞動。因為在這裡勞動一段時間之後,所有的收入將用來給自己買一張火車票,然後會被強行裝進火車送回自己的家鄉。這裡是一個偏僻的地方,但這個地方的名字永遠會被那些在北京依靠出賣血淚和汗水謀生的外來人記住。

  這裡就是沙河。沙河有一個采沙場,很長一段時間裡,在北京謀生而沒有按照規定辦理暫住證或者沒有繳納有關費用的人,只要被員警逮住,幾乎無一例外地被送到這裡強行勞動,然後用勞動的收入買一張火車票,被強行遣返回家。現在,張士心正在這裡勞動,不久之後他將被遣送回家。

  那天晚上他在過街橋頭丟下了一地的煙頭,不久就被員警逮住了。盤問了半天之後員警就斷定這個半夜在街上逗留的年輕人並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可以肯定他念過書。但他拿不出暫住證,而且態度很不好,所以在那個時候員警就決定了,就算他有暫住證,他們也要把這個桀驁不馴目空一切的年輕人送上遣返的火車。

  當員警伸手來抓他胳膊的時候,張士心重重地甩開了。

  「我有暫住證!只不過我沒帶著!我是出來找人的。」士心心裡本來對員警就沒有什麼好印象,這個時候又對金花母子擔心萬分,說話的時候語氣不免重了很多。員警看著他那一副倔強的樣子就來氣,但還是強忍住了。

  「找什麼人?」一個胖乎乎的員警問。

  「跟我一起住的朋友。她帶著孩子出走了。」士心說。

  「什麼名字?哪裡人?多大年紀?」員警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士心脫口而出地做了回答。員警從他的對答如流和臉上坦然的表情可以斷定他說的不是假話。但他們不能容忍一個外來人這樣輕蔑地看著自己,更不能容忍那種輕蔑的神情裡隱藏著的藐視和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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