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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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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晚上家裡都沒有人說話,士蓮獨自待在哥哥的小屋子裡默默地哭。除了哭泣,她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改變即將面臨的命運。母親是善良的,深深地愛著每一個孩子,四個孩子便是母親人生的全部;但一家人竭盡全力的勞動和忙碌換來的收入趕不上飛漲的物價,現在維持家裡的生活已經非常不易,清貧的家庭能夠供一個孩子念書都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士蓮和哥哥都去念書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士蓮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十八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貧窮是多麼悲哀,在貧窮面前,親情似乎顯得那樣蒼白。因為貧窮,她就必須放棄念書,從此開始過和父母一樣早出晚歸的平淡而辛苦的勞作日子。想到這些,士蓮失聲痛哭起來。 母親在隔壁聽見了,推門進來,罵一聲:「嚎啥哩?我有什麼辦法?你在這裡嚎,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我跟誰嚎啊?」 清貧的日子讓母親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常常動不動就發脾氣。幾個孩子已經完全適應了母親性格的變化。母親才剛剛四十歲,早幾年的時候還留著兩條粗黑的大辮子,看上去充滿活力也滿懷熱情,在他們的眼裡,母親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天底下沒有母親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現在,一向倔強樂觀的母親卻沒有辦法做到讓兩個高中即將畢業的孩子同時去上大學了。 「媽,妹妹一定要念書。」士心說著走進自己的屋子。家裡就兩間屋子,大的一間隔開了由父母和三個妹妹睡,另外一間很小的由士心睡。 這一夜誰也沒有安睡。母親翻來覆去地歎氣,妹妹在被窩裡抽泣,士心在隔壁聽得很清楚。他很清楚,現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不是好好複習,而是在高考還沒有到來的這幾個月時間裡很努力地賺錢,準備足夠的錢來供妹妹念書。至於自己,把妹妹送進大學之後如果將來還有可能,再考慮上大學的事情。他很清楚地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還是希望有那麼一天生活裡出現一個奇跡,能讓他走進大學裡去。他深深地知道,在清貧中顛簸了十幾年的家庭如果說還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可以期盼,那一定是他和妹妹們都能上學,不再像父母一樣在社會最底層為了日子苦苦奔波,那樣的奔波消耗了青春也磨滅了熱情和信心,讓日子變得沒有未來。 母親的眼前浮現著四十年的人生歲月,二十歲的時候已經下鄉五年,並且成了當地一個農民的妻子和一個孩子的母親;三十歲返回城裡,沒工作沒有房子,只有五個孩子和自己身上覺得使不完的力氣;四十歲的時候,最大的兩個孩子要考大學,除了十年打拼得來的這兩間屋子,家裡依然什麼也沒有。如果說年輕的時候她還有著那麼多的勇氣,現在她身上殘存著的除了勞累還是勞累,此外便什麼都沒有了,就連對孩子們一肚子的愛,也看不出絲毫痕跡。 白天在太陽底下曬了一天,士心非常疲倦。母親一聲聲歎息沉重地灑在屋子裡,也灑在他心坎上。他很早就做出了自己勞動供妹妹念書的決定,但心底裡多少還存在著一絲幻想,希望最好的結果出現,那就是他和妹妹都能念書;他甚至試探性地猜想母親是不是在這些年裡有那麼一點點積蓄,他已經打聽得很清楚,師範大學每年的學費也就六七百塊錢,他需要的僅僅是這筆錢,到了學校之後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辦法養活自己。但從母親愁苦的神情來看,這個幻想註定已經破滅了。幻想破滅之後,他在這個失眠的夜晚做出了自己輟學勞動供妹妹念書的決定。決定了之後他像是解決了一件大事一樣,心裡覺得輕鬆了很多,甚至沒有來得及多想,就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父母出去掃大街還沒有回來,三個妹妹並頭睡在大床上。他做了一點簡單的早飯,叫士蓮起來吃飯,然後把書包整理好,放在妹妹肩膀上,很鄭重地說:「好好念書,什麼都不要管。有哥哥在哩。」 周士蓮一夜沒睡好,眼睛腫得通紅,嘴角喏喏地想說些什麼。士心拍拍妹妹的頭,把妹妹的身子扳過去,在後背上輕輕拍拍,說:「去吧。什麼也別想。好好念書。」 士蓮出門去了,兩個小妹妹並頭趴在桌邊吃飯,她們不知道日子的苦,一邊吃飯一邊嘻嘻哈哈地說著發生在她們世界裡的那些瑣碎的事情,高興得哈哈大笑。士心看看這兩個妹妹,心裡升騰起一陣強烈的責任感。除了馬上要考大學的大妹妹周士蓮,這兩個小妹妹也要靠他才能走進大學,這是絲毫不需置疑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作出一個符合家裡情況的決定似乎不需要經過思考。清貧的家庭除了愛之外,註定什麼也不能給孩子們。一個孩子的成就一定會建立在另外一些孩子的犧牲之上,這就是貧窮家庭的定理,也是貧窮孩子結束少年時代之後的必然歸宿。所以士心心裡很坦然。在三個妹妹出門上學之後,他也吃了點早飯,收拾了碗筷,把給父母做好的飯放在爐子上熱著,自己一大早就出去擺攤了。父母就要掃街回來了,他不想看見母親愁苦的臉。出門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舊書包掛在門背後,他笑了笑,發覺臉上僵硬,那笑一定很難看。 4 夏日的太陽熱情地舔噬著高原大地,正午的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蒼蠅躲在柳樹的陰涼裡面嗡嗡地咒駡。張士心就在這樣毒辣的太陽裡堅持了很久了。陽光炙烤著大地也炙烤著他的內心,但他的臉上很平靜,靜靜地等待著前來光顧的人,偶爾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書。現在他只能這樣假裝平靜,除了掙錢和默默地看書之外,他什麼也做不了。幾天之後,他的攤子前面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是他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師。王老師帶來的是一個幾乎令士心心碎的消息:他被保送到陝西師範大學,需要回學校參加師範大學的例行考試。 保送到重點大學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榮耀,但現在完全變成了一種痛苦。一直以來他擔心的不是考不上大學,而是交不起高額的學費。當他離開學校十多天,幾乎已經開始慢慢適應了在太陽底下慢慢等待客人光顧的日子的時候,大學這個詞又意外地闖進了他的生活而且變得更加清晰,仿佛伸手就可以觸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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