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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正式上崗工作一年餘,日子並沒有沿她理想中魚水情深的浪漫主義畫卷前進,而是漸漸變得波瀾不興起來:她一直都待在接報警的崗位上,每天接電話、打電話,循環往復。按規定,每值一個白班休息二十四小時,緊接著一個夜班,休息四十八小時。看上去並不是多麼緊張的工作節奏,但作息基本被打亂,且愈發難和楊謙的假期重疊到一起——作為一名刑警,無案時天下太平,有案時夜夜蹲守,更沒有什麼規律可言。所以眼下,穆忻的生活願望一跌再跌,已經從實現人生價值的高尚層面跌到「何時能和楊謙一起去G城逛逛商店」這麼簡單。

  可就是這麼簡單的願望,楊謙沒時間幫她實現,她自己一個人沒興趣實現,漸漸,就離曾經的繁華越來越遠。

  早晨八點十分,電話響起來的時候,穆忻正在單位旁邊的一條小巷子裡的某個早餐攤前買煎餅果子。一抬頭,不遠處,區實驗小學大門口,副科長段修才正在送他兒子上學。他穿著警服,開著公安局裡常見的破麵包車,就那麼大喇喇地把車停在實驗小學門口那條小路的正中間,招呼他兒子段蔚:「放學直接到我辦公室,別亂跑!你媽給你那二十塊錢你抓緊交給老師,再偷著去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我怎麼收拾你……」

  因為他的車停得實在不是地方,一下子就把這條本來就窄的胡同堵了一大半。後面那輛車的司機看見前面開車的人是個員警,敢怒不敢言,連車喇叭都不敢按。倒是再後面的那幾輛車因為看不清楚前面的狀況,所以此起彼伏地「嘟嘟」著,一時間這窄窄的一條巷子裡噪音刺耳、混亂不堪……

  穆忻覺得很是丟人現眼,便往前面那位排隊的大叔身後縮一縮,躲到段修才看不見的角度。結果沒想到她那一直握在手裡的手機突然嗚哩哇啦響起來,穆忻嚇一跳,趕緊背轉身去,沒好氣地接電話:「楊謙你一大早不回家睡覺打什麼電話?你昨晚的夜班值得太消停是吧?」

  「我倒想消停!」楊謙抱怨,「四丁鎮那廢採石場裡發現了一具無名男屍,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天了,那胳膊爛得一拽就能脫下人皮手套來。估計這幾天都沒法回家了,你自己睡吧,要是害怕,找郝慧楠來陪你。」

  「又不回家……」穆忻不滿地皺眉,繼而第無數次擔憂地囑咐,「那你自己注意安全,一切行動聽指揮,不要太莽撞。」

  楊謙「嗯嗯啊啊」地答應著,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多少。案子辦多了,老婆的絮叨也聽多了,漸漸就左耳進右耳出了。穆忻氣他怎麼就不能理解自己牽掛他的那份心意,便憤憤地掛了電話。收起手機轉回身,恰好攤煎餅果子的大嬸也把攤好的煎餅果子裝到塑膠袋裡遞過來。穆忻說聲「謝謝」,接過煎餅果子轉身往公安局的方向走。遠遠的還能看見段修才的破麵包車一路顛簸著奔進了公安局的大門,穆忻皺皺眉頭看手錶——八點二十分,還有十分鐘就會被局門口的攝像頭拍下來,毫不留情記做遲到。

  五分鐘後穆忻進了單位大門,上二樓,右轉,走廊盡頭兩扇碩大的玻璃門,上面寫著醒目的大字:指揮中心。

  一切都是一成不變的——每天早晨八點二十分的煎餅果子、八點二十五分的指揮中心大門,還有那扇門後此起彼伏的報警電話聲,這樣的現實主義,才是穆忻這一天的開始。這裡,就是俗稱「110報警台」的地方,學名叫做「G市公安局秀山區分局指揮中心指揮調度科」。寇里從科長到科員共有十三人,其中八個人是接警員,兩人一組接警派警。穆忻的搭檔是個比她小三歲,卻早一年參加工作的員警學院畢業生孟悅悅,挺漂亮的姑娘,也很熱情,在穆忻熟悉業務階段不厭其煩知無不言。也有點小八卦——托這個習慣的福,穆忻才有機會系統瞭解到秀山區分局上至領導從政史,下至民警裙帶關係圖譜,甚至各式各樣的桃花秘辛、陳年軼聞……

  這一天當然還是這樣——穆忻推開門的時候孟悅悅已經到崗,正在一邊接電話一邊俐落地記錄:「雙龍社區付1號門頭房,好,我們會儘快派警。」

  放下電話,孟悅悅轉頭笑著跟穆忻打招呼:「穆姐,早!」

  「早,」穆忻放好東西,端著水杯和煎餅果子走到自己那張指揮台前,一邊落座一邊微笑著問孟悅悅,「昨晚報警的多嗎?」

  「當然多,」孟悅悅一邊給雙龍社區所屬派出所派警一邊搖頭,「夏天嘛,晚上納涼的人多,喝酒鬧事的人就多。剛才交班的時候徐哥還抱怨,說昨天晚上報警電話就沒斷過。城區裡面主要是燒烤攤前打架鬥毆的、鄰里口角的、飛車搶包的,農村主要是喝醉酒打人的和破壞莊稼的……我這剛接了個警,離咱區政府不遠的一家海參店被人撬了,初步估計損失上百萬。」

  「上百萬?」穆忻咂舌,「上百萬的海參怎麼搬走?開車?」

  「用不了那麼大排場,一輛小三輪就夠了,」孟悅悅掐指算算,「現在一斤海參也得好幾千元吧?那可是高檔消費,咱區總共才幾家海參店?」說著說著又情不自禁八卦一下,「哎對了,我怎麼聽說海參店老闆是咱段科他老婆的娘家親戚?剛段科沒進自己辦公室,先來咱這兒溜達了一圈,煩得跟什麼似的。」

  穆忻還沒來得及答話,面前指揮臺上的電話就響起來了。她放下剛咬了一口的煎餅果子,接起電話:「您好,秀山110……」

  還沒等她說完,電話裡就傳來一個老太太驚恐的聲音:「員警!是員警嗎?我找員警啊!」

  「您好,阿姨,我們就是員警,請問有什麼能幫您的嗎?」

  「你就是員警?我跟你說啊,員警同志,這個社會治安真是太成問題了!」老太太痛心疾首,「再這麼下去,咱都不用過日子了,連出門都得提心吊膽。你說這可怎麼辦啊,你就是借給我十個腦子,我也想不到能出這種事兒啊!這還是和諧社會不是了?怎麼能這麼沒有安全感呢,你說……」

  「阿姨您別生氣,您先說發生什麼事了?」穆忻愣沒聽明白老太太到底為什麼報警,只好打斷算老太太慷慨激昂的時事評論。

  「發生什麼事兒了?」老太太越發憤慨,「我跟你說你都不見得相信!這個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說這一大早的,才八點多,我這剛出門呢,怎麼就能遇見這種事兒……」

  「阿姨,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穆忻很無奈,再次打斷老太太的絮叨。聽這老太太說話咬文嚼字,穆忻琢磨著肯定不是下屬行政村裡的。

  「事兒啊?哎喲對了我還沒說事兒呢,」老太太這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報警,不是來找人聊天的,「我跟你說啊,員警同志,我今天早晨八點多剛一出門,這人還沒從樓梯口出來呢,『嗖』的一下,我手裡的紙袋就被搶走了!你是沒看那個快啊!我就看見是個小夥子的背影,個頭不高,跑得倒挺快,一下子就沒影啦!我手裡那是個帶著鄂爾多斯羊絨衫標誌的紙袋,你說他不會是覺得那裡面裝的是羊絨衫吧?你說就算是羊絨衫吧,那他搶個羊絨衫幹什麼?他也不見得穿得上那號碼啊!」

  「阿姨,您直接說您所在的位置,我們會聯繫距您最近的民警,說不定還能給您把袋子搶回來。」穆忻都替這個嘮叨的老太太著急——有她說話這工夫,說不定在附近巡邏的民警已經把犯罪嫌疑人抓獲了。

  「搶回來袋子?」老太太來精神了,「你們還能搶回來啊?我怎麼沒聽說還有搶回來的?敢情不是丟了就白丟了?」

  「您放心吧,前天醫院門口有人搶劫,因為失主報警及時,嫌疑人特徵形容準確,十幾分鐘後就被巡邏的民警當場抓獲了,」穆忻言簡意賅,「阿姨您還是快點告訴我您的所在地址和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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