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領·玻璃城 | 上頁 下頁
一五


  老話說,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現在,我們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穆忻和楊謙在一起那麼久,卻並不覺得可以是愛情。

  曾經謝啟翔給她的,也是柴米油鹽的溫暖。和那些花言巧語的許諾不同,他們一開始就是奔著「一起過日子」這個質樸目標去的。再大的分歧、再無味的雞肋,都不能讓穆忻忘記,他們那間活動板房一樣的租屋裡,小小的電磁爐、玉米麵糊糊、第一次炒蘑菇、香噴噴的燜米飯,還有對面一間小飯店裡風味絕佳的孜然兔腿……當一段愛情留給你的是如此平淡無常的人間煙火氣時,或許,不是悲哀,而是惋惜——這樣的簡單真摯,怎麼就走到一拍兩散?

  但好在,最孤獨的日子裡,有楊謙,以及他那不必承認是愛情,卻隨叫隨到的「友情」。

  堅強、理智、冷靜如穆忻,臉上不動聲色,但也知道,她需要他。就像冬天裡的「暖寶寶」,楊謙給她的,是可以輻射的暖意。這樣的溫暖,沒人能夠拒絕。

  所以,後來,她可以坦然地聽母親說起褚航聲畢業了、褚航聲戀愛了、褚航聲結婚了……穆忻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們的確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了,當然,也或許,她本來就沒有進入過他的世界。

  也是到這時,穆忻才有點明白:或許,自己對褚航聲的執念不過是一場夢幻般的寄託。她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愛。也可能,那不過只是單純的喜歡,比欣賞多一點,比愛少一點。現在,這樣的喜歡耽擱了這麼久,她都拿不准那是否屬於暗戀了。不過既然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地結婚,那她自己遲早也是要結婚的。

  於是,楊謙在一個最好的時間裡挺身而出,然後,他們順理成章走到了今天。上一刻,當穆忻在楊謙懷抱中感受著和煦的暖意時,她的確是覺得,這輩子,和這個人在一起,很好,很滿足。願天長地久,願時時若此。

  那麼,就這樣吧。穆忻噓口氣,聽見房門發出「嘀」的一聲,而後楊謙走進來,周身圍繞著小餛飩的香氣。穆忻微笑著看他,楊謙有一瞬的恍惚,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感覺——假使在他們自己的房子裡,每天回家時都可以看到她,他們可以一起吃飯、看電視、做點愛做的事……假使可以這樣,夫複何求?

  於是,那天下午,又一次戀戀不捨的纏綿之後,分別之前,楊謙跪在穆忻身邊,鄭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問她:「穆忻小姐,請問,你是否願意嫁給我,從此無論貧窮、災難、疾病,永遠愛我,不離不棄?」

  穆忻被他嚇一跳,上下打量他一眼:「大兄弟,請問你能穿上衣服求婚嗎?」

  楊謙搖頭:「你不覺得我這樣更有誠意嗎?」

  穆忻歎息:「可是我覺得你這樣更像精神病一些。」

  「那不可能,考公安的時候政審裡面可是有一條,得證明不存在精神疾病,」楊謙齜牙,「你不答應我,我就不穿衣服!」

  穆忻撫額:「自從當了員警,你果然越來越流氓了。」

  楊謙樂了,突然站起身找自己的警服,然後從褲兜裡掏出一個紅彤彤的漂亮石榴,喜滋滋地解釋:「對了,不說這個我還忘了,上午在培訓基地門口的樹上摘的,那旁邊掛了個牌子寫著『嚴禁採摘——省公安廳培訓基地』,顯得這石榴的規格還挺高,我就趁哨兵不注意,趕緊摘了一個。」

  「這什麼邏輯!」穆忻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接過石榴,半晌才感歎,「你可真是個好員警。」

  「那是,」楊謙坦然地接受了這明顯不是讚揚的感慨,還自我表彰,「你得知道,首先要成為一個好小偷、好流氓,才有機會成為一個好員警。」

  穆忻忍無可忍,伸手張開五指推他的臉:「你哪兒涼快哪兒蹲著去吧,可真丟死人了……」

  又過了兩個月,雪花飄飛的臘月裡,初任培訓終於結束。畢業典禮上,終於熬出苦海的穆忻第一次一身輕鬆地站在警徽前,手捧培訓合格證,與同期學員們一起唱起《人民警察之歌》。站在一個藝術類專業畢業生的角度上,穆忻覺得這歌兒實在不算太好聽,但作為一個職場新鮮人,她又必須承認這旋律太富有煽動性——在九十幾個畢業學員聲勢豪邁的合唱中,穆忻那發散性的藝術思維瞬間便替她勾勒出一幅警民魚水情深的溫存畫卷,畫卷中有她溫暖的笑容、敬業的恪守,也有來來往往的百姓握著她的手,說些感動而暖心的話……

  大合唱的旋律中,穆忻就這樣順利燃起一份濃烈興奮的職業期待——顯然,那時候,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思維還停留在「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員警叔叔手裡邊」的天真爛漫階段。她只是被這歌聲鼓動著,單純地、迫切地,想要儘快看見楊謙,儘快穿上那身深藍色的警服站在他身邊——不是借高枝炫耀自己的淩霄花,也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而「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裡。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用霧靄、流嵐、虹霓。」

  那是舒婷的《致橡樹》,文藝小青年兒穆忻在心潮澎湃的歌聲裡想起這些詩句: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帶著這樣熱忱的思念與動人的理想,穆忻收拾行裝趕回G城。幾天後,她被分配到秀山區公安分局,定崗在110指揮中心。再過九個月,國慶日,許多人都爭著搶著結婚的季節,穆忻終於穿上了那襲白紗,用從未有過的幸福與莊嚴承諾:無論貧窮、災難、疾病,永遠愛他(她),不離不棄。宣誓的一瞬間,穆忻想,從此以後,他們就真的要如當初設想的那樣,在這遠離城市的地方,比肩攜手,不離不棄了。不知未來能走多遠,但在這一刻,人人都願意相信那將是一輩子。

  也因為那天是公安系統的集體婚禮,故而還有另外一個小高潮:在尋常意義上的宣誓儀式之外,還有另一個與眾不同的宣誓儀式。

  誓詞是這樣的:

  「我志願成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我保證忠於中國共產黨,忠於祖國,忠於人民,忠於法律;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嚴守紀律,保守秘密;秉公執法,清正廉潔;恪盡職守,不怕犧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願獻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業,為實現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奮鬥!」

  伴隨著新郎新娘莊嚴的宣誓聲,周圍的環境瞬間肅穆起來。那一刻,所有觀眾都看向臺上舉起右手宣誓的新郎或是新娘,為這兩段不同的誓言感到相同的神聖。

  穆忻也永遠不會忘記:那天,莊嚴的婚禮現場,除了白色如雲朵樣輕柔的婚紗,還有一大片銀色的四角星在閃閃發亮。那兩句不同的婚禮誓言,是大相徑庭,也是相輔相成。而那句「不離不棄」,從此,是屬於愛情的,也是屬於這襲深藍色的。

  §第三章 似是故人來

  秀山的夏天較之幾十公里外的市區而言,總是顯得涼爽一些。

  不僅因為距離所導致的人口密度相對降低,也是因為地理緣故——這裡有幾座海拔並不高的山,按地理劃分尚屬於百公里外一座名山的支脈;有水庫、湖和幾條不大不小但總算是有源頭活水的河;有大片農田,這幾年被當地人陸續栽上果樹,種桃、杏、櫻桃、蘋果,兼辦採摘季的農家樂……是個有山有水有果園的地方,被戲稱為「省會後花園」。兩年前從「縣」變成了「區」,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城鎮化改造。但當地人顯然一直都沒找到變身為「城裡人」的感覺,至今仍然習慣於把乘區間車一小時進入市區繁華地帶的過程叫做「去G城」。

  穆忻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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