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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當我終於把冠狀血管的搭橋全部完成以後,我要求助手扯下心肺儀,讓病人那被人為中止的心跳復蘇。

  病人的心臟並沒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樣動起來。

  按照慣例,我們開始給病人用藥,助手把腎上腺素加到體外迴圈機裡,然後為病人重新連接上心肺儀。

  病人的心跳重新開始,不過,非常的緩慢和微弱。

  等心跳趨於平緩了,我們再次嘗試讓病人的心臟自主復蘇。

  重新撤離心肺儀以後,病人的心跳象一個靠慣性來爬坡的破車一樣,不可避免地一點點減速,直到最後停了下來。——這是一個蒼老得已經接近完全喪失了機能的心臟,我們在竭盡全力幫它來找回一些運動的力量。

  再次連上體外迴圈機,加大用藥的劑量。

  如此反復了數次。

  終於看到了心跳持續而有節奏地堅持了下來。

  我們長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縫合工作是助手完成的。我提前走出了手術室。

  皮埃爾緊跟著我走了出來,他告訴我,今天是他小兒子的一歲生日,明天晚上,他家裡有一個大的生日派對,他請我們大家下了班都去。

  我點點頭。那種漫不經心地點頭。點完頭之後才發覺我給錯了回應。今天晚上我不可能去參加皮埃爾的家庭派對。誰都知道,象給一歲大的孩子做的生日Party,主角是被忽略掉了的,因為他連記憶都還沒有。所謂派對,一定只是大人的狂歡。我不要這種事不關己的狂歡,我有我的米卡啊。

  等我想跟皮埃爾解釋的時候,他已經重新回到了手術室。

  站在手術室門口的病人家屬是一個瘦弱矮小的亞洲女人。她穿一件已經很過時的、所謂柔姿紗的花衣裳,是那種在國內也早就淘汰了的質地和款式。她的眼神裡有一種和她年紀不相稱的渾濁。

  徐娘半老了,隱約還可以想見她年輕時具備的某些顏色。

  ——這就是米卡的母親了。巴黎這樣的一個花都,把這樣一個曾經一定是花樣過的女人摧殘得只剩得一張身份紙和同身份紙一樣單薄的身軀。

  §61

  我直接用中文告訴她說,病人的手術基本完成了。不是很順利,現在還要看病人的恢復情況。

  然後,我告訴她,我們盡力了。

  她點頭說,她知道。

  我告訴她,病人還在昏迷狀態,清醒還需要一點時間。

  她還是機械地點著頭說,她知道了。

  我把她叫了一邊,說:「我還想和您說點事情。請等我去換一下衣服好嗎?」

  換成便裝以後,我帶著米卡的媽媽到了我們醫生平時喝下午茶的地方。

  她不主動說話,偶爾地用那雙渾濁的眼睛和我對視一下。那是一種經年累月的麻木了,任麻木侵蝕到了所有的細胞和表情。

  我一直尋思著從哪裡開始開口來和她說米卡。

  想了想,我告訴她:「我不是來和您說您丈夫的病情。我想和您聊的是侯霓。以前我就認識您女兒,我是您女兒的朋友。」

  侯霓是米卡的名字,她是這麼告訴我的,但願她沒有說謊。

  米卡的母親斜睨著我,問我:「你是侯霓的朋友?什麼朋友?」

  這問題問得太過直接,讓我很有些窘迫。我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前一陣子,她住在我那裡。」

  「哦。她在你那裡沒住多久吧?」她只是漫應著,語氣裡全然沒有一個母親對自己女兒私生活的那種自然的關心。

  沉默。

  我擺放在她面前的咖啡,她連碰都沒有碰一下。然後,她站起了身說:「醫生,我很感謝你……」

  「感謝我?」我很納悶。

  但是她並不給我解釋,她只是另起了一個話題說:「醫生先生,我丈夫是不是已經回到病房了?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談話無法進行下去了。

  很明顯,她在回避著和我說話。

  這母女倆都象謎團一樣。我相信,謎團的中心一定有很多傷心的故事。哪個在國外漂流的異鄉客沒有大把的心酸往事呢,說起來,出國的每個人都是心比天高、命若黃連;何況是這種夢很多、為了圓夢卻要靠蛇頭才出得國來的底層女人呢?那些曾經,是她們的不幸。也許在她們看來,我那渴望窺視和瞭解的心態是她們更大的不幸。所以,她們用殊途同歸的麻木來回避著我。

  但是,我想知道!

  在我失去米卡的這一個多月裡,我對她的思念、對她的想像、對她的揣度,越來越深。這是我想念和想要的一個女人。我要知道她的全部!

  米卡的母親離開的時候,留給我一個很蒼涼的帶點弧形的背景。我突然想到,也許這就是米卡許多年以後的寫照?

  不,我不願意這樣!

  我要米卡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我有能力讓米卡過上好日子。

  想起來了,病歷上有病人的醫療保險卡號、家庭位址和電話。我把它們抄寫了下來。回到家,我立即撥通了我抄寫的那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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