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北京桂花陳 | 上頁 下頁
七二


  我懷疑我陽痿了,或者是早洩,我不太確定。這是一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跡象。我低著頭一言不發的坐在床上,任憑李瓊如何看我,任憑她在旁邊如何不停的說話。我不看她,也不想理她。她穿好衣服背好包最後站在那裡,沖著我氣急敗壞的笑了笑,走了。走之前,像個嫖客似的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拍拍我的頭,說我真可愛,像個處男一樣。在關門的那一瞬間,我抬起頭面無表情的喝了一杯桂花陳,然後懷疑究竟是我瘋了,還是所有的女人都瘋了,抑或是這個世界瘋了。

  222.

  我在深夜的時候常常會自顧自的和多多說話,看著它看著我的眼睛,我發現它和我同樣孤獨。有時我會一個人在黃昏的時候去街上遊蕩,看著散落的汽車駛過,看著那無邊的黑暗層層疊疊的泛上來,灰塵拂面,百感交集。

  那段日子我常常會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像一顆隱隱作痛的蛀牙,那種疼痛只有我自己知道,別人無從知曉。哪怕是多多也不例外。

  223.

  邵剛在六月的一個傍晚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在家裡下麵條,音響裡放得正好是他喜歡的《黃色潛水艇》。從建國門搬出來以後,我沒有再和他見面。我不知道我要和他說什麼,是問他最近老張有什麼新的動向,還是問他房子租出去沒有。說實話,我都不關心。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要發瘋,又有誰能攔得住呢。我給他打過幾個電話,他要麼是關機,要麼就是在睡覺,後來慢慢的一忙起來我就忘了,只有在家裡聽到《黃色潛水艇》的時候,我才會想起他,想起他原來在清晨聽著歌吹著口哨在洗浴間一絲不苟梳理頭髮時的樣子。

  他打電話給我是想問我借錢。他說他在北京西客站,家裡出了事要回去一趟,身上的現金不夠。我讓他在廣場上等著我,我一會就到。當我出門的時候才發現天空下起了小雨。我沒有帶傘,想著邵剛還在廣場上等我,我急急的就出門了。當我到了西站的時候,我在人群中看見他戴著一頂阿迪達斯的帽子在左顧右盼。他背著一個大包,旅遊鞋,牛仔褲,像是要出門遠行似的。我走過去,拍了他一下,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兩眼佈滿血絲,顯然睡眠不是太好,臉也消瘦了很多,不像原來那麼容光煥發了。我問他家裡的事情不大吧。他摟了摟我的肩膀,說沒什麼問題。我張了張嘴,想問問老張最近怎麼樣,但我又打住了。我給了他三千塊錢,說最近手頭上就那麼多了。他呵呵呵的笑著說夠了,夠了,過段時間再還我。他準備轉身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對他說,你不是去深圳吧。

  我盯著他的眼睛追問,你別騙我。邵剛看了看我,低下頭愣了愣,又抬起頭說,她昨天打電話來說要和我分手。我長呼了口氣,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看著他的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轉過頭看著周圍來來去去的人,面無表情。我看著他的樣子,我突然覺得我不應該責備他。人活著就是一輩子,瘋一次,燒一次又有什麼不好,起碼你盡力了,你對自己負了責任。我忽然有些為他感動。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我覺得他做的舉動讓我震驚,讓我有些隱隱的為他喝彩,儘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的抱了他一下,說,去吧,兄弟,去接她回來。邵剛看著我,久久的沒有說話。

  西站廣場上的鐘敲響了七點。他兩眼通紅的背著包,向我說了一聲我走了,轉身就在細雨中匯入了人流。我看著他一個人孤獨的向深處走去,我站在那裡,忽然間覺得他比我真實,比我堅強,比我更懂得愛。我轉身在細雨中一個人慢慢的走著,我在和人流擦身而過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衝動,我真想拉住身邊的每一個人,跟他們說,剛才我的朋友,就是那個戴帽子的男人,他為了愛情他去了深圳,因為那裡有他愛的女人,可是那個女人不愛他,那個女人根本就不喜歡他,他為了那個女人連工作都不要了,生活也不要了,他甚至在幫那個女人監視她的男人是不是在偷人,他傻逼吧,他白癡吧,我告訴你,他牛逼死了,他比我們要強多了!

  224.

  在回家的路上,天黑了下來,雨越下越大了。邵剛應該已經坐上了開往深圳的火車了吧。在深夜的車輪聲中,有細雨從窗前飄入,在兩節車廂的中間,一個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戴著一頂阿迪達斯的帽子,遮著昏昏欲睡的雙眼捲曲著坐在過道上,他心中的小宇宙帶著對愛情的憧憬,放肆的燃燒。

  很長時間,我都不能忘記那個傍晚看著邵剛消失的身影。它像夢魘一樣糾纏住我。我一睜開眼就看見一個男人背著包黯然的消失在細雨紛飛的人流。那個月臺上孑然的身影,迎著雨,在火車緩緩駛過的時候,一盞燈照亮了他,他的眼神清澈、堅毅,那樣的眼神會讓人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或許還有一些名叫幸福的歸宿。我曾經幻想著那個人是我,想著想著,我就心潮澎湃起來,像編故事一樣,可編著編著,那女主角的臉卻總是那麼模糊,每當編到女主角和我深情相擁的時候,那姑娘的臉往往就被我忽略了,故事也就結束了。

  225.

  我在無聊的一天清晨突然想給四十歲的自己寫一封信,可寫了好幾遍,都被我撕掉了。因為我實在想像不出四十歲的自己會是一個什麼模樣。我也不知道我現在的這些狀況對四十歲後的自己還有什麼意義。我知道時間會改變一切,會沖淡一切。時間是最牛逼的殺人武器。它用衰老來一步步的摧毀你,一步步的笑話你。你卻無能為力。我不停的寫,不停的撕。最後,我寫了一句話:還在嗎?在就好。看著那一句話,久久的,我笑了,莫名其妙的笑了,還笑得好大聲。我想,如果不在的話,那我又要寫給誰呢。就算是在,他又能理解嗎?在我看來,四十歲的我,二十六歲的我,十六歲的我。他們是三個人,三個不同的人。

  226.

  多多死掉了。它死之前我有兩天不在家。我在頭天中午突然接到一個出差的任務,要去河北的一個地方拍片子,說好當天就能回,結果到了那裡以後才發現任務比想像的要困難,我拼命的做,也耽誤了一個晚上。我在當天傍晚匆匆忙忙趕回家的時候,我站在客廳沒有聽到多多熟悉的叫聲,當時我的胸口就一陣發涼。我沖到陽臺上,看見它靜靜的趴在窩裡,奄奄一息,它面前的鐵盆被它舔的通明透亮,水杯裡厚厚的一層灰。它的眼皮無力的睜開了一下,看著我,透著無限的誠實,然後又無力的耷拉了下去,我看見多多旁邊還有三隻死了的小狗,它們那麼小,眼睛都沒有睜開,像小老鼠一樣,透過那張粉紅色的皮還能看見一些青色的血管,那麼細。多多身下的羊水浸濕了我給它墊的小毛毯。我把它抱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毛毯上還有一些暗紅色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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