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不曾放縱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葉望舒深深喘口氣,這就是自己的親娘,小燕的親奶奶,現在「癱瘓」在床上,可惜最該癱瘓的嘴巴還能動。說她手腳癱瘓,可是她能自己下地去廁所,能出來到廚房吃飯,但是她說再遠就走不動了,整整六年,除去大小便她真正地足不出戶。

  葉望舒心裡覺得母親癱瘓的不是腿腳,而是心理。六年前父親腦出血死在山下金大寡婦的床上,當時葉望舒剛上大學,不在家裡,後來聽人說父親一絲不掛地被人從金寡婦的床上抬到山上自己家,母親看了父親的死相,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只是躲進裡屋的炕上,整個出殯過程她都沒有出來。如今六年過去了,她人還是整天坐在裡屋炕上,再也不曾下山。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母親性格尖刻挑剔,令人難以容忍,可是她一生不幸,丈夫是出了名的花貨,讓她在同村的女人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兒子葉望權則不學好,打架鬥毆吸毒販毒樣樣來,乾脆蹲了監獄;至於女兒葉望舒,雖然讀了大學,可惜葉家風水不好,大二的時候因故退學……

  五年過去了,現在回想以前退學的經歷,葉望舒已沒有那種撕心般的痛苦了。她剛剛二十四歲,可是常常覺得自己比四十二歲的女人還要老。她曾經年輕過麼?

  她記憶中有過無憂無慮、快活玩耍的時日麼?

  二

  她做了晚飯,小燕和小寶回來之後,全家四口圍坐在廚房裡,待所有的碗都填滿飯之後,大家一起吃。這個規矩在葉母當家的時候是沒有的,那時候葉家人也跟山下的山民家裡一樣,一人端著一個大瓷碗,盛著滿滿一碗飯,飯上堆著高高的菜,各自找個舒服地方蹲著吃。

  自從五年前葉望舒回到家裡擔負起全家的重擔之後,她就立下規矩,晚飯必須全家一起,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吃。吃完之後一起打掃,洗腳刷牙,屋裡屋外抹拭乾淨,灑水除灰,天黑了上床睡覺。

  葉望舒看著小寶小燕睡著之後,轉身出了兩個孩子的房間。下樓來到母親的屋子,見母親還沒有睡著,葉望舒道:「眼看就是清明了,我去給我爸上墳。我哥刑期快到了,順便去看看他,估計得過兩天才能回來。媽你在家照顧倆孩子,行麼?」

  葉母點點頭,她雖然不出房門,但葉望舒忙不過來的時候,偶爾也能幫幫女兒。只是女兒提到死去的丈夫和監獄裡的兒子,本來就脾氣不好的葉母立時道:「望權快出來了,你把我挪到樓上去。我看不見那孽種,還能多活兩年。」

  當年葉父在世的時候,因為葉父精通外科傷病,是個遠近皆知的赤腳醫生,所以葉家家境不錯。這棟房子是葉父在世的時候蓋好的,兩層的建築,鋁合金的門窗,寶石藍的玻璃,上下層都有暖牆,當年花了不少錢。後來葉父故去,葉望權吸食毒品進了監獄,家裡剩下孤兒寡婦,漸漸地這房子也衰敗下來。燒煤的暖牆已經好些年沒有用過,到了冬天,娘四個都擠在一個屋子裡,剩下的四個房間都空著,可以省不少取暖的費用。

  葉望舒點點頭,家裡沒有男人,上下換房間對自己來說也是難事一樁。一陣疲累湧上來,清明了,地裡的農活等著人做,水田旱田,即使自己從早忙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來,那活計似乎仍是無窮無盡。每年的這一個月,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頭要被榨幹了汁水的黃牛,不知道哪天就會體力不支昏倒在地裡。

  可即使這樣,家裡的生活仍然入不敷出。糧食不值錢,她又沒有別的收入來源。山下人家在農閒的時候,青壯年紛紛出去打工,可她有一老兩小需要照顧,不能去。不能打工,她就沒有錢,而兩個孩子上學,三天兩頭的雜費書費要交。為了撫養這兩個侄兒,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給自己添置過任何東西了。

  她走到自己屋子裡,拿鑰匙打開箱子,從一個鐵質的餅乾盒裡掏出六十塊錢,十塊給小燕,另外五十留著自己去看哥哥葉望權和給爹上墳用。她數了數剩下的錢,一百七十塊,這就是買了種子和化肥之後全家半年的錢了。她把一百七十塊錢放好,鎖上箱子。她回過身來到炕上,拉上窗簾,脫了衣服躺下,眼睛盯著屋子裡雪白的棚頂,好半天睡不著。

  她起身把窗簾輕輕拉起一個角,看著山裡的月亮,又大又明淨,清輝灑在自家的庭院裡,能看見剛剛幾寸高的青蔥墨黑的影子。她把目光自庭院抬起,看著縹緲的夜空,遠處的山影起伏著,能看見山上樹木的邊角高高低低地印在天邊一般,近處山下的人家有的亮著燈火,誰家的狗吠了幾聲,靜夜裡聽來很吵人。

  這樣的寂靜,靜得人能聽見心怦怦跳動的聲音。她把手放在胸口,隔著帶補丁的襯衣,她感到自己胸膛的起伏。二十四歲了,至今不曾有媒人上門向她提親,拖著老的小的三個人,誰敢娶她?這山裡的小夥子出去打工之後,見了外面的繁華世界,那世界裡的姑娘穿著質地好的衣衫,不做粗活的人肌膚光滑得掐一下能出水,一下就把日夜操勞的葉望舒比下去了。

  她把窗簾放下,這個日子快要到頭了吧?等哥哥出獄,兩個孩子自然可以跟著哥哥,自己出去打工,城裡的工作再難找,可只要能吃苦,什麼活她都能幹。有什麼工作會比在泥地裡打著滾翻地施肥勾壟插秧更辛苦的呢?

  她身材不好,臉蛋不漂亮,沒有男人願意娶她,可是只要能找到一份工作,能養活家人和自己,日子總會一天比一天好。

  她慢慢閉上眼睛,這些年日夜操勞照顧一家人,她已經學會了不要奢望將來。想的太長遠,容易軟弱,眼前的日子就越發的苦。人就靠這一口氣,只想著眼前,用這口氣把眼前挺過去了,日子就沒那麼難挨了。靠著這個法子,她不是已經挺了五年多了麼?只要再忍忍,等到哥哥出了監獄,她就算熬過去了。

  想到這裡,她渾身繃緊的肌肉放鬆下來,勞累了一天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她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起早做飯,她把兩個孩子打發去了學校,又喂飽了兩頭豬,十三隻雞,四隻鵝,六隻鴨子,跟母親交代了一下家裡常用的東西在哪裡,換了一件出門的衣衫向山下走去。

  父親的墓在山西邊的墳場,因為她是女兒,沒法給父親打錢印,只能多花些錢買現成的冥幣。進了崔家的小賣部,裡面有幾個婦女在打麻將,崔胖子站在櫃檯裡面,看見她進來,打著招呼問:「望舒來了,買點啥?」

  葉望舒告訴了他,再轉過頭跟那幾個打麻將的婦女打招呼。雖然都是山裡的人家,別人都是祖居於此,葉家是後搬進來的,山裡人極為排外,所以葉家只能在山上獨門獨戶地居住,跟這裡的居民來往不多。

  葉家人名聲不好,葉父不用說了,是有名的花貨;葉望權和張萍是十裡八鄉的笑柄;葉母雖然沒有山裡人不齒的作風問題,可孤僻難以相處,鄉里人也討厭這類人。只有葉望舒,以十九歲的年齡,扛起一家人的生計,撫養母親不算,還帶大了兩個孩子,一養就是五六年,不言不語不抱怨,讓人敬重。那些婦女就放下牌,跟葉望舒一言一語地拉話。

  幾句話之後,一個崔家的婆子突然說:「望舒啊,你知道小鐵要回來了麼?」

  葉望舒聽了,心頭一跳,當著這些崔家的人,她強自鎮靜地問:「是麼?他不是要出國了麼?出國前回來看看?」

  「不是,是要結婚。聽說女的是小鐵同校的,倆人結了婚,那女的跟他一起出國。這樣他就有個伴不是?」幾個婆子差不多同聲道。

  葉望舒點點頭,當年跟崔鐵二人自小學到高中,一直同窗,想不到今日他真的要結婚了。葉望舒跟幾個婆子告辭,走到櫃檯前付錢拿了冥幣,出門向著墳場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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