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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番外二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上)

  林靜小時候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初識的人永遠以為這個名字應該屬於一個乖巧的女孩子,而他的小學、高中都曾出現同名同姓的同學或校友,對方也都是女孩。可是他爸爸告訴他,他的名字取自《詩經》裡「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之意,他才知道,這個名字也許是父輩期許的完美愛情的象徵。

  林靜十分尊敬他的爸爸林介州,爸爸對他一向嚴厲,媽媽反倒是跟他更親些。林介州理工科出身,是「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後的第一代名牌大學畢業生。自林靜記事以來,不如說林介州就是當地一個老牌國企的負責人。與其說是個管理者,林介州更像一個學者。在林靜看來,他的爸爸睿智、沉靜、理性、正直、學識淵博,一直是他成長歷程中的楷模,更重要的是,林介州對家庭的重視和對妻子無微不至的愛,讓林靜覺得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除了成功的事業,還有什麼比一個安寧和美的家庭更重要?林靜從小耳濡目染,他覺得為自己的家人遮風擋雨,給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是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職責。可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像他家一樣幸運,就連快樂無邊的小飛龍,回到家裡,也不得不面對征戰連年的父母。

  每次家裡發生世界大戰,小飛龍就會出現在林靜家的飯桌上,她總是自動自覺地坐在林靜身邊,以為大家都看不見一般,把她的小凳子悄悄地往林靜身邊越挪越近。林靜低頭吃飯,很配合地假裝看不到她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地打轉。一向主張食不言寢不語的林介州,不但在小飛龍眉飛色舞地講著趣事的時候笑得無比開懷,還興致勃勃地參與到討論中去,哪裡還有平時端正嚴肅的大家長和領導者的樣子,林靜的媽媽也笑眯眯地看著這個活潑靈動的小女孩,滿桌都是小飛龍愛吃的菜。

  林靜一點兒也不嫉妒,在他看來,這個女孩是他的第三個家人。

  林靜比小飛龍大五歲,她的功課一直都是他輔導的。她有小聰明,但學習並不專心,作業出的錯都是由於粗心大意,往往他正給她講著書本上的重點,她的注意力卻騰雲駕霧地飛到了千里之外。

  她說:「我真喜歡你的這盞檯燈,橘紅橘紅的。林靜,你送我一盞好不好,我回去天天看著它。」

  林靜回答她說,這種老式的檯燈市場上已經沒有賣了,他家這盞又是他爸媽新婚的紀念物,不能送她。她倒不生氣,說過就忘了,可每一次燈泡燒掉,林靜都特意坐上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到這城市邊緣的一個老舊五金市場去買。全市只有這個地方還在出售這種顏色的燈泡,他怕有一天連這個市場也消失了,於是一次通常買上許多個。他知道自己的私心,他不肯送她這樣的檯燈,是希望當她想念這樣的燈光時,就會出現在這盞檯燈旁。他希望自己是全世界獨一無二能給她這樣溫暖的人。

  林靜習柳體,因為愛柳體的法度謹嚴,遒勁有骨。看他的書法,老師總是覺得奇怪,明明是個性格平和的孩子,寫出來的字卻險峻淩厲。小飛龍最怕寫毛筆字,可她爸媽說,經常往林家跑是可以的,但是跟在林靜哥哥身邊,總得學點兒好的東西,他們希望學書法能讓她無法無天的性格收斂一些,所以她每週有三天跟著他臨帖。

  林靜在小飛龍面前並不是個嚴厲的老師,大多數時候,他任她不務正業地玩墨水玩得不亦樂乎。這樣的結果就是直到他上了大學,暑假回來,她的一手書法還屬於印象派風格,完全拿不出手,不過,唯獨一個「靜」字她寫得有模有樣。是的,他曾特意認真反復地教,但是,她是否也曾一再有心地練?每次應付大人的檢查時,她都耍賴地使出這一字絕招,看著這個寫得流暢秀挺的「靜」字,林靜開始愛上自己的名字。

  大院裡的孩子特別多,他從小習慣了做別人的榜樣。大多數的家長教育小孩時,口頭禪通常是:「你看看人家林靜是什麼樣子,你就不能學著點兒。」林靜知道自己的優秀,也並不打算掩飾,他喜歡別人仰視的目光,可跟他最親的小飛龍卻說:「我一點兒都不崇拜你。」

  林靜笑著問她:「為什麼?」

  她說:「我要嫁的人當然是最好的,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這樣的話,他已經聽得習慣了,也許從她剛知道人長大了要結婚開始,她就總是一本正經地說:「林靜,我要嫁給你,一定要嫁給你!」

  她在他面前說,當著許多大人的面也這麼說,小小的一個女孩子,斬釘截鐵地說著一輩子的承諾,大家都被逗樂了,開玩笑的時候便說她是林家的小媳婦。林靜也笑,可是他看著她跟那幫野孩子玩瘋了之後變得紅撲撲的臉,不禁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給你」的意義。

  六歲的時候,她的理由是:「孫阿姨做的菜真好吃,媽媽說我不能嫁給林伯伯,也不能嫁給孫阿姨,我只能嫁給你。」

  九歲的時候,她說:「我看著張小明這臭男生就想揍他,林靜,還是你好,我就想跟你結婚。」

  十四歲的時候,她扯著他的衣袖說:「你要等我,我很快就會長大。」

  他一直笑而不語。

  她十七歲那年,他寒假回家,帶她到城隍廟逛廟會,她從小就喜歡往熱鬧的地方鑽。他去買水,一轉身回頭已經不見了她,最後當在廟後的大榕樹下看到她的背影時,隆冬的季節,林靜發現自己額頭上居然有汗水。

  他走過去問:「微微,你幹什麼?」

  她在專注地想把寫著兩人名字的錦囊用紅線拴在樹枝上,聽見他的聲音,回頭著急地說道:「你比我高,你來系。」

  「系那麼高有什麼用?」

  「高一點兒才不容易碰掉,等我們結了婚,是要來還願的。」

  她說得那麼理所當然,林靜不是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的論調,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他沒有笑,在踮起腳尖系紅繩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打不好那個結。

  小飛龍終於考上了跟他同一個城市的大學,她上火車的前一天,林靜把那張寫著「我的小飛龍」的照片夾到了她送的那本童話書裡。這些年,很多話都是她在說,可是,有些話必須由他來開口,他只說一次,就是一輩子。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掛上了電話,他才知道從剛才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顛覆了。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多麼動人的誓言,原來是他最敬愛的人和另一個女人渴望的天長地久。他所擁有的「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原來是個笑話,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值得堅守的?

  他忽然害怕即將來到他身邊的小飛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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